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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聲說:"我們這裡都叫卵,你就隨大夥一起叫我德卵吧。"接下來他分別向我介紹了大卵、小卵、石卵、馬卵、炳卵……最後一個是歪卵,此人是個朝左的歪頭,叫"歪卵"是象形的意思。工人們扶了扶他的歪頭,對我說:"歪卵師傅是做刨床的,他刨出來的東西從來都是歪的。一年出多少廢品,連他自己都數不清。"歪卵聽了,朝上(嚴格地說是朝左上方)翻了個白眼,嘴裡吐出一連串的髒話。工人們哈哈大笑,對我說:"不要歧視歪卵師傅,他看上去是做刨床的,其實是我們這裡的文工團。"

  我當時想,本人姓路名小路,如果叫路卵,不知道是可笑呢還是可悲。可是工人們又告訴我,新來的學徒工,暫時沒資格稱"卵",這算是讓我松了口氣。我問德卵:"這裡哪一位是我師父?"

  德卵說:"你師父請病假,下個禮拜才能來上班。你先幹點別的吧。"

  "我幹什麼?"

  "你去挑水吧,把地上灑一灑。"

  我讀過一個劇本,叫《熱鐵皮屋頂上的貓》,說實話,鐵皮屋頂是夠那只貓喝一壺的了。這種材料製成的房子,典型的冬涼夏暖,夏天就像是撒哈拉沙漠,恨不得脫得就剩一條兜襠布,到了冬天,這房子又變成了一個到處漏風的冰窖,飛快地把身上的熱量吸走了。總之,廠裡的野貓從不到這個地方來,貓才沒那麼傻呢。

  整個鉗工班的人就生活在這裡。夏天沒空調,只有兩個生了鏽的電風扇,把熱風往人頭上灌,吹得人昏昏欲睡。這時就需要去挑水,把一桶又一桶的水倒在地面上,噝的一聲,兩分鐘就幹了。對付如此酷熱,只有不停地灑水降溫。

  冬天略微好過一點,可以點起火爐烤暖。火爐是用柴油桶改制的,有一根鐵皮煙囪,直通到屋頂上。燒火爐需要大量的燃料,煤油、木柴、廢輪胎都可以,實在沒有了就燒報紙雜誌。這些燃料都不是現成的,得自己去找。

  學徒工的任務很簡單,夏天灑水,冬天撿燃料。

  我去鉗工班報到的那天,沒遇到我的師父,其他工人師傅讓我挑了一上午的水,下午就讓我背著一個小竹簍子在廠區裡找燃料。師傅們說,天太熱,得灑水,與此同時必須未雨綢繆,把冬天的燃料準備好,這些燃料在寒冷的季節裡非常搶手,夏末秋初就得開始囤積。師傅們對我說:"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

  我背著竹簍在廠裡漫無目的地晃悠,像農村裡撿糞的孩子。由於這是我的第一份差使,起初並不覺得特別悲涼,相反還激起了我的興趣。我發現,在所有的燃料中,廢橡膠和煤塊是一等品,木柴是二等品,報紙是三等品,等而下之的是破布頭碎紙片。我撿破爛的時候,廠裡的阿姨會突然叫住我:"來!小學徒!來!"我屁顛顛地跑過去,阿姨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糖,剝開,把糖塞進自己嘴裡,把糖紙扔進了我的背簍裡。我就這麼成了個流動的垃圾箱,誰叫我,我就得跑過去。有一次,一個阿姨在女廁所門口喊我,我瞄了她一眼,沒敢過去,怕她把草紙扔在我背簍裡。

  後來廠裡的清潔工來找我,清潔工說:"兄弟,你不能連廢紙都給我撿走啊,你再這麼撿下去,全廠的清潔工都該失業了。"

  清潔工的話讓我的自尊心像玻璃一樣碎掉了。我想起我爸爸說的,我好歹也算是高中畢業的人才,怎麼就成了個撿破爛的呢?那幾天回到家,我爸爸問起工作上的事情,我就說,我幹得挺好的,正在學修水泵。我爸爸疑惑地問:"你剛幹了兩天就讓你學修水泵,不會吧?"我問他:"那我該幹什麼?"我爸爸說:"你應該掃地擦桌子,去水房泡開水,給師傅擦自行車……"

  我心想,爸爸,你無論如何想不到我在撿破爛吧?這他媽就是你給我找的工作,我要是靠撿破爛能撿進你那個化工職大裡去,我就把腦袋輸給你。

  關於撿垃圾的種種,我沒告訴別人,實在是覺得丟人。我在廠區裡轉悠的時候,經常看見同一屆的學徒工,拎著六個熱水瓶笑嘻嘻地從水房出來,健步如飛往班組裡跑去。附近的阿姨看見他們,就說:"新來的學徒工呶,長得真帥。"然後她們又看見了我,沖我喊道:"撿垃圾的小學徒,過來!這兒有廢報紙!"

  我二十歲那年,把這件事稱為一生中最黑暗的遭遇。小時候我曾在垃圾筒裡撿到過一隻皮球,視為珍寶,我用路邊的積水把這只皮球擦乾淨之後,忽然有個同齡小孩站在我面前,他穿著奶白色的西裝短褲,小小年紀居然梳了個分頭。分頭陰著臉說,這個皮球是他的,並且動手來搶。我使了個絆,把他摔進水塘之後撒腿就跑,身後傳來他的哭嚎聲。後來分頭認准了我,隔三岔五跟我我屁股後面嘮叨,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返身回去抓他,他就狂奔而去。直到有一天我沒了耐性,把那個皮球還給了他,皮球已經破了。我說:"皮球還你了,你他媽的別再跟著我了。"分頭接過皮球又是一陣嚎哭,我走過去給了他一個大嘴巴,他居然不嚎了,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我,好像我是個怪物。我二十歲撿垃圾的時候,開始懷疑,這是我多年前撿皮球、幹壞事的報應。

  我撿了一個禮拜的垃圾。後來,我師父老牛逼出現在我面前,他簡直就是個天使,照亮了鉗工班漆黑油膩的工作臺。老牛逼對德卵說:"我的徒弟怎麼可以去撿垃圾?"他把我的背簍扔在了德卵的徒弟面前,逕自帶著我去修水泵了。德卵的徒弟叫魏懿歆,他的名字對工人師傅來說太恐怖,既不會讀也不會寫,筆劃多得數不清,也不知道他爹媽是怎麼想的,簡直是存心刁難工人師傅。德卵寫工作報告的時候非常頭疼。工人師傅嘲笑他說,你把名字寫完,老子一泡屎都拉乾淨了。魏懿歆大專畢業,學的是機電,在鉗工班也算是下車間實習。這人有點結巴,見了老牛逼總是嚇得說不出話來。從此以後,就由機電專業畢業的魏懿歆負責撿燃料,而普高畢業的路小路居然可以去修水泵。我也搞不清,這算不算人才浪費,反正我是再也不想幹這個活了。魏懿歆是個很認真的學徒,他撿燃料簡直到了癡迷的程度,一筐一筐地往鉗工班運燃料,冬天還沒到,已經囤了一房間的木柴和報紙,還有兩百斤優質煤,全是從鍋爐房偷來的。直到有一天被鍋爐房的師傅發現,一巴掌拍掉了他兩個臼齒,才阻止了這種瘋狂的行為。

  我師父老牛逼是工廠裡的名人。別人告訴我,能做老牛逼的徒弟,是我一生之中的大幸。整個鉗工班都以"卵"字作為尾碼,只有他是"逼",這說明他非常厲害,睥睨群卵,不可一世。我現在三十歲,活得已經有點膩了,因此歪理越來越讀多。我開始明白,人生的幸事不多,比如說,有個好丈母娘是幸事,有個好鄰居是幸事,老闆和老婆都不算。這是因為,丈母娘和鄰居都不是你自己能選擇的,運氣不好會釀成長期的折磨。有一個好師父也是幸事,道理是一樣的,師父不是我自己能選擇的。

  我最初見到老牛逼的時候,他倚在一台車床上,和一個四十多歲、磕著瓜子的阿姨聊天。他對阿姨說:"你知道嗎?金條要大,元寶要小!"阿姨聽了,臉上紅撲撲的,用粉拳捶他。老牛逼就詭詭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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