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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也沒去過那一帶。

  我會永遠記得去報到的那天,也就是安全教育的次日,我站在勞資科的吊扇下。那個吊扇把所有的熱風都灌到我的腦門上,吹得我暈暈乎乎,好像要升仙一樣。這種記憶由於它本身就近似於一個夢,於是它常常出現在我的夢裡,被我反復磨洗,成為一個鋥亮的硬塊。

  那天是正式報到,小噘嘴坐在辦公桌後面,我站著。和我一起站著的還有六個男的,加上她,很像八仙過海。小噘嘴很不滿意地說:"怎麼才來了六個人?其他人呢?"

  我實在很想告訴她,那場安全教育課把其他人都嚇跑了,剩下的七個人都是神經異常堅強的,是敢死隊,是強力意志,是他媽的查拉圖斯特拉。我當時覺得這種安全教育也太操蛋了,後來才明白,倒B其實沒有錯,他的第一輪教育就是考驗我們的神經。那些沒有堅強的神經的人,那些不能死心塌地在化工廠紮根的人,遲早會鬧出生產事故,害死自己,或害死別人。他們會拉錯電閘,放錯原料,拿錯飯盒,而且這種人幹了錯事也不會覺得羞愧,死在他們手裡的人最好自認倒楣。

  小噘嘴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梳著一個馬尾辮,她用一個發套套住辮子,於是這根辮子就不是尖尖的馬尾巴,而是像一根圓溜溜的大紅腸,掛在她的腦袋後面。我搞不清這根紅腸有什麼好看的,但她樂意這樣,我也管不著。小噘嘴穿著廠服,不藍不綠的那種,我注意到廠服上還有一個字母T,就在她左乳靠上的位置。為什麼會有一個T?我反應過來,這是"糖精"的起首拼音。我爸的左乳有個N,那是"農藥"的意思。Z是造漆廠,R是乳膠廠,L是硫酸廠,都這樣。

  小噘嘴從抽屜裡拿出一疊資料,說:"現在給你們讀一下工廠紀律。"

  她照本宣科把條例都讀了一遍。這本古怪的勞動紀律手冊全是關於懲罰的條例,遲到早退曠工打架抽煙喝酒違章操作。她讀到婚前性行為的時候臉上稍微不自然了一下。婚前性行為也要處分。後來她解釋說:"這本勞動紀律手冊是八五年編的,到現在沒怎麼改過。"最後還有超生,她說,超生必須強制人流。我心想,這關我屁事,誰敢把我送去做人流,我非宰了他不可。

  我的視線越過她,朝窗外看去,我發現勞資科簡直就是一個炮樓,正前方可以遠眺廠門和進廠的大道,左側是生產區的入口,右側是食堂和浴室。在這個位置上要是架一挺機槍,就成了奧斯維辛的崗樓,或者是諾曼第的奧馬哈海灘。這個位置實在是太好了,是整個工廠的戰略要地。很多年以後,我遇到個建築設計師,他向我說起監獄的設計,最經典的是圓形監獄,崗哨在圓心位置,犯人在圓周上。這種設計方式非常巧妙,沒有視覺死角,而且犯人永遠搞不清看守是不是在看著他。一說起這個,我就想到了化工廠的勞資科,我雖然沒見過圓形監獄,但我見過勞資科,確實很厲害,沒有人能逃過他們的眼睛。

  那天,我想著想著就走神了。小噘嘴說:"路小路,鉗工班。"

  我問她:"你講什麼?"

  小噘嘴不耐煩地說:"分配工種你走什麼神?你去鉗工班報到!"

  我心想,爸爸,你的香煙和禮券沒白送,我就指望著你把我送到化工職大去啦。

  散會之後,小噘嘴把我留了下來。小噘嘴說:"路小路,我在讀勞動紀律,你怎麼可以不認真聽呢?你這種小學徒是很容易犯錯誤的,不要把工廠當成自己家。噢,當然,愛廠如家也是應該的,但是不可以像在家裡一樣自由散漫。你是普高畢業的,成績又很差,本來應該和他們一樣去做操作工,但是分配你去做鉗工,不用倒三班,這是很不錯的。你要珍惜這個機會。"

  我說:"是,科長。"

  小噘嘴說:"我不是科長,胡科長開會去了,讓我代辦這些工作,讀勞動紀律。"

  我說:"勞動紀律手冊發下來看看就可以了,對吧?"

  小噘嘴說:"勞動紀律手冊,人事科可以發下來,勞資科就必須讀給你們聽。這是廠裡的規定。"我聽了這話,搞不清所以然,假裝搞懂了,頻頻點頭。我覺得她年紀不大,就這麼教育我,很不應該。但我天生喜歡被小姑娘教育,最好溫柔一點,再溫柔一點,你可以說我犯賤,作為一個鉗工學徒我也只有這麼點愛好了。

  後來我問我爸爸,人事科和勞資科有什麼區別。我爸爸說,人事科是管幹部的,勞資科是管工人的。好比我是一個學徒,就得去勞資科報到,而大學生是幹部編制,就得去人事科報到。從字面上就能看出來,人事科管的是"人",勞資科管的是"勞"。我爸爸說,幹部的文化程度比較高,可以讀懂那些勞動紀律,工人反之,就得一條條念給他們聽。道理簡單得很,不應該想不通。

  "這算不算搞歧視?"

  "等你混上幹部編制,你就不覺得是歧視了。"

  化工廠分為兩部分,東邊是生產區,全是車間,西邊是非生產區,包括科室大樓、工會小樓、澡堂、食堂、宿舍、機修車間,還有花房和一個碩大的車棚。生產區與非生產區之間的區別在於禁不禁煙。在生產區裡抽煙會被課以重罰,屢犯者按警告處分直至開除不等。

  鉗工班在生產區的週邊,那裡可以抽煙,這也是鉗工們自豪的因素之一。

  我回憶起鉗工班,那是一個鐵皮房子。關於鐵皮房子的量詞,我花了十年時間也沒能想明白,用"幢"或"棟",似乎太雄偉了,用"間"又太小。簡而言之,那是一個用鐵皮焊出來的房子,大約有三百平方,鐵皮房子裡有幾張厚重的工作臺,台沿上安裝著幾個台虎鉗。除此之外,還有一台車床、一台刨床、一台鑽孔機。東北角上是用三合板擋起來的一個休息室,工人在裡面換衣服,抽煙,打牌。

  我去鉗工班報到,手裡還拎著新發的勞保用品,兩套工作服,一雙勞動皮鞋,四副紗手套。進門之後,聽見嘩啦啦一陣巨響,有一塊鐵皮屋頂被風吹走了,它像一個脫了線的風箏遙遙而去,在天空中快樂地翻滾著,越飛越高。有個老工人目送著這塊大鐵皮說:"不知道哪個倒楣的會被它砸中。"

  我問他:"師傅,這兒是鉗工班嗎?"

  他說:"你新來的?去裡面報到吧。"

  我拎著勞保用品往裡走。一群泥猴一樣的工人叼著香煙,坐在那裡審視我。後來我見到鉗工班的班組長,他是個言辭木訥的紅臉大漢,他說他叫趙崇德,旁邊的工人就大聲說:"小子,你叫他德卵。"

  我沖著班組長鞠了個躬說:"趙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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