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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正式成為鉗工之前,為了糾正我好吃懶做的惡習,我爸爸帶我去拜訪了家裡的一個堂叔。據我爸爸說,堂叔十六歲出來學生意,幹了三十年的鉗工,兩隻手都變得像老虎鉗一樣,隨時都可以掐死人。這種描述很恐怖,我爸爸可能沒想到,假如我有一雙老虎鉗一樣的手,他是不是還能那麼順利地扇我耳光。正所謂病急亂投醫,他為了讓我安心做工人,什麼招都使上了。

  我堂叔家住在戴城的西區,此地從乾隆皇帝那一代起就是貧民窟,兩百年過去了,差不多還是老樣子,放眼望去,全是用毛竹和油氈布搭起來的棚子。這種棚子點火就著,小風一吹能燒出二十裡地。我堂叔就住在這個地方。那天我爸爸帶著我穿過貧民區狹窄的道路,繞過幾條小巷,經過了一個淌著黃水的公共廁所,在一間黑擦擦的房間裡找到了我堂叔。他們家簡直就是一個鉗工窩棚:椅子是鉗工班裡焊成的鐵椅子;桌子是鉗工班裡厚重的工作臺;電風扇是工廠裡的老貨,只有風翼沒有罩子的台扇,隨時都能把手給削掉的那種。唯獨那張床,是一張紅木雕花大床,古樸蒼涼,看起來像是我們家清朝的祖宗傳下來的,但我爸爸說,那其實是我堂叔在六六年從別人家裡搶來的。

  我們還沒進門,就聽見一個女人高聲吆喝,此人是我堂嬸。我那位隨時都能掐死人的堂叔正被他老婆掐著脖子從屋子裡趕出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我堂嬸,前者確實五大三粗,胳膊比我的小腿還粗,拳頭握起來就像一個樹樁子。我堂嬸的體積大概只有他的二分之一,但是,正是她掐著我堂叔的脖子,把他推出了五米遠,並且哐的一聲關上了門。

  我堂叔用他老虎鉗一樣的手擦了擦脖子,扭頭看見了我們。場面有點尷尬,我堂叔倒是無所謂,他拍了拍褲子上的土,帶著我們去麵館吃面。

  我堂叔往那兒一坐定,就露出了鉗工的本色,他指甲縫裡嵌著黑沉沉的油污,牙齒被香煙熏成了鐵銹色,身上飄過來一陣潤滑油的味道。我心想,我要是堂嬸,恐怕也得把你丫給叉出來。

  我爸爸說明來意,堂叔很開心,拍著我肩膀問:"小路,今年多大了?"

  "二十。"我爸爸替我回答,"今天主要是來取取經,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我堂叔叼起一根香煙,問我:"知道鉗工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我不防他用這麼哲學的方式提問,只好搖頭。我堂叔說:"技術!技術最重要。"

  我堂叔說,做鉗工是很需要竅門的,比如擰螺絲,並不完全靠蠻力,再大的蠻力也擰不開一個生銹的螺絲,反而會把螺絲口弄壞,那就永遠擰不出來了;比如修機床,那是非常有技術含量的,有些外國的機床,全中國都找不出一個人能修好,假如我恰好有這門手藝,那我就等於是一個外匯倉庫,能給國家省很多錢;又比如設備保養,那需要很好的記性,因為設備就像女人一樣,如果你同時搞二十個女人,難保上床的時候喊錯了名字。我堂叔還說,做鉗工最大的好處是可以撈點小外快,下班以後坐在弄堂口,擺一個修自行車的小攤,差不多可以掙五百元一個月。修自行車需要很好的技術,還得有一套工具和固定的地盤,還得時不時地往馬路上灑些碎玻璃。我堂叔說,鉗工就是一個技術工種,技術出眾的鉗工,連廠長見了都得讓他三分的。做鉗工還能收徒弟,徒弟得孝敬師傅,送上香煙白酒,否則什麼都學不會,永遠停留在二級鉗工的水準上,永遠擰螺絲的幹活。總之,鉗工比化工廠的操作工要體面,操作工要倒三班,從白天幹到深夜,從日落幹到日出,生物鐘顛倒,吸入各種有毒氣體,生出來的小孩會是怪胎。

  我爸爸聽他越說越離譜,就打斷了他,說:"小路這次到廠裡去,主要想考個職大,將來調到科室裡去。"

  我堂叔問道:"什麼科室?"

  我爸爸說:"他平時愛畫畫,上學的時候出過幾次黑板報,說不定能去宣傳科。"

  我堂叔說:"宣傳科好哇。"繼續用手拍我的肩膀。我很想把肩膀讓開,但又怕他一巴掌拍到我的面碗裡,只好硬生生地受著。我堂叔說:"小路,有志氣!科室裡的女人皮膚都比車間裡的好。"

  我問他:"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化工廠的車間裡全是有毒氣體啊,熏得女人的皮都皺了。"

  我爸爸說:"行了行了,老六(我堂叔的小名叫老六),你先回去吧。你老婆在家跟你鬧彆扭呢。"

  我堂叔說:"她又要鬧,又要死,又不去死。真他媽的麻煩。"

  送走我堂叔之後,我就笑得直不起腰了。我爸爸臉色難看。他說這個堂叔命苦,在一家牙膏廠裡做鉗工,該廠的牙膏品質太差,或者擠不出來,或者擠出來就成了一灘水。這種廠的效益很差,所以堂叔的收入很低,文化程度就別提了。我說:"估計平時也不怎麼幹活,盡琢磨女工的皮膚了。"

  我爸爸說:"他修自行車手藝不錯的。小路,有一門手藝在身上,就算廠裡效益不好,日子還能湊合著過。這個道理你懂不懂?"

  "就那樣過日子也算湊合?"

  我爸爸歎了口氣,說:"確實也混得太慘了點。"

  我爸爸也挺後悔帶我去看堂叔的,這簡直是給鉗工抹黑,並且使我對未來的前途充滿狐疑。我在堂叔身上嗅到了工人階級的味道,在一九九二年的夏天,這已經不是什麼響噹噹的味道了。他用著全套鉗工班的傢俱,躺在一張年富力強時代搶來的紅木大床上,他長著一雙有力的大手,卻被老婆掐進掐出,你可以說他是個末路的強盜,也可以說他是個倒楣鬼。我爸爸解釋說,他不能代表所有鉗工的命運,糖精廠不比牙膏廠,糖精是熱銷全球的產品。九二年的時候,他們喜歡用一個詞,叫做"效益"。糖精廠的效益就很好,在那裡做鉗工,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我發給我爸爸一支煙:"爸爸,以後你千萬別提什麼宣傳科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能做一個鉗工,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再次見到堂叔是五年後的一個冬天,那天我騎車路過,在他家附近的馬路上遇到了一灘碎啤酒瓶,車胎當場就癟掉了。我找到堂叔的修車攤,過去打了個招呼,並且補車胎。他老了很多,背有點駝,半邊頭髮都是花白的。他告訴我說,自己已經下崗了,靠一個小車攤維持著全家的生計。我堂嬸再也不掐他了,因為她也下崗了,掐壞了他,全家都得餓肚子。修完車胎之後,我要付錢給他,他不肯收,俯在我耳邊說:

  "那玻璃渣子是我灑在那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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