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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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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搖了搖頭。這事情說來話長,當年我還在讀初中的時候,我堂哥也是通過我爸的關係,到農藥廠去做一個學徒工。不幸我的堂哥最後成了個黑社會,把車間主任暴打一頓之後揚長而去,被打傷的車間主任跑到我家來評理,他頭纏紗布,左臂打著石膏,耳朵上還有被咬傷的痕跡。我爸爸對他的慘狀無動於衷,我爸爸當時說:"做車間主任就是這樣,怎麼可能不挨打呢?"車間主任哭著對我爸爸說:"路大全,將來你兒子要是進了農藥廠,我就派他去掏大糞。"我爸爸是工程師,和他平級,當然不怕他威脅。但是,這個車間主任後來晉升為副廠長,專管人事和紀律。我爸爸說,要是我去農藥廠上班,最終結果,很可能真的去掏大糞,就算我樂意,我爸爸也丟不起這個人。 總之,我堂哥和我爸爸合謀斷絕了我的農藥廠之路。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壞事,和自己爸爸做同事是一場災難。 我討厭農藥廠,因為它經常爆炸,還放出二氧化硫氣體。如果你不想聞那種臭雞蛋的味道,就只能期盼著它爆炸,然後停產。如果你不想挨炸,就必須永遠忍受臭雞蛋的味道。這他媽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簡直是人生的終極悲哀。 後來我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農藥廠,而是糖精廠,糖精是一種挺可愛的東西,小時候做爆米花都得加點糖精。農藥就不那麼可愛了,吃下去會死掉,偷回家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我問我爸爸:"糖精就是爆米花吧?" 我爸爸說,放屁,糖精是重要的化工原料,用專業名詞來說,叫做食品添加劑,除了爆米花之外,還能摻進蛋糕、糖果、冰激淩裡面去,用途非常廣泛。糖精廠的效益很好,如果只是做爆米花,怕是早就餓死一半工人了。後來他又說:"你知道這些都沒什麼用,你又不是搞產品開發的,老老實實做學徒吧。"我聽了覺得很沮喪,並不是因為做學徒,而是因為糖精,做一個生產糖精的工人真是太不浪漫了,一點沒有神秘感,對女孩子更是缺乏吸引力。我以前跟著堂哥出去,看那撥小青年泡妞,男的一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說自己是跑碼頭的,非常威風。我呢?難道我的未來就是對女孩子說"我是造糖精的"? 我對我爸爸說:"我不想去糖精廠。沒勁。" "那你想幹什麼?" "我還是想做營業員。" "營業員很有勁?" "也沒勁。" "瞧你那點出息。" 我爸爸讓我腦子放清楚點,工廠不是勞教所,招人也是要看成績的。照我的成績,無論做學徒還是做營業員都沒可能,就這張破破爛爛的招工表,還是他用一條中華煙換來的。我爸爸還說,營業員一輩子都得站著上班,工人幹活幹累了可以找個地方坐著,或者蹲著,或者躺著,這就是工人的優越性。 其實我爸爸沒明白我的意思。營業員雖然沒勁,但還能站在櫃檯後面張望,那些形形色色的顧客,總比每天對著一堆機器強。我從小有個毛病,愛斜著眼睛看人,這很有快感,如果是斜著眼睛看機器就會像個十三點。 當時我姑媽在人民商場做會計,確實曾想把我安插進去,結果人民商場傳來消息:這兩年通貨膨脹結束了,商品多得賣不出去,顧客除了消費以外,還想看看美女,所以那一年人民商場招的畢業生全是美女。我高中畢業之後的第一個理想破滅了,這個理想是去做營業員。顧客就是上帝,上帝要看美女,我也沒辦法。 九二年的時候,我因為想讀那個免費的化工職大,最終到糖精廠去做學徒。當時,我的高中同學們已經散落在社會的各個角落,他們有的是去肥皂廠,有的是去火柴廠,有的是去百貨店,五花八門,唯一的共同點是:這些工作全都屬於體力勞動,消耗的不是腦細胞,而是卡路里。 進廠之前,我爸爸向我詳細介紹了化工廠的工種問題。 他說,別以為進廠做學徒的待遇是一樣的,化工廠最重要的是分配到一個好工種,這得托人,送香煙,送禮券。我問他什麼是好工種。他說,在化工廠裡,生產車間的操作工就是壞工種,這些人必須倒三班,早班中班夜班,像一個生物鐘完全顛倒的神經病一樣過日子。這是壞工種,當然還有更壞的,比如搬運工和清潔工,但我既然有一張高中文憑,國家就不至於這麼浪費人才,讓我去搬磚頭刷廁所。 與此相對的是好工種,比如維修電工、維修鉗工、維修管工、廠警、值班電工、泵房管理員之類。這些人,通常都是上白班的,平時或搞維修,或搞巡邏,或坐在那裡發呆,沒有產量指標,沒有嚴格的交接班,這就是工人之中的貴族。 我爸爸說,一個好工種很重要。比如鉗工吧,平時修修廠裡的水泵,下班能在街口擺個自行車攤,替人修車打氣,把一天的飯錢掙回來;再比如電工和管工,可以順便做做裝修,時不時賺點外快。這些都是技術工種,簡稱技工。 我心想,技工,聽起來離妓女也不遠了。 我爸爸分析說,萬一去不了化工職大,做個技工也不錯啊,一個八級鉗工的待遇相當於高級工程師,或者是副教授。這麼一說,我就把技工和妓女區分開了,技工是有工資勞保的,妓女沒有,也不可能享受副教授的待遇。 我問他:"怎麼樣才能成為八級鉗工?" 他說:"至少得幹三十年吧,什麼機器都會修,還要懂英語。" 我說:"爸爸,還是換一個吧,做電工呢?八級電工?" 我爸爸想了想說:"我還從來沒見過八級電工。" 我聽了這話,就再也不想跟他討論什麼工種問題了。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記不得是哪一天了,颱風挾裹著稀疏的雨點經過戴城,被打落的梧桐樹葉軟塌塌的貼在路面上。我騎了半個小時的自行車,繞過城東的公路,拐進一條沿河的石子路,來到糖精廠。街上闃無人跡,全世界像是只有我一個人在趕路,風聲躥進我耳中,然後聽見轟轟的巨嘯,把風聲蓋過了,那是化工廠的鍋爐房在放蒸汽。我看見兩扇鐵絲編成的大門,旁邊還有一扇小門供自行車出入。水泥柱子上掛著一塊慘白的木板,上有一串宋體字:戴城糖精廠。 很多年以後,我帶著張小尹去看我的化工廠。我們坐上計程車,沿著城東的公路走,在有河的地方拐彎,我讓司機停車,對張小尹說:"你陪我一起走過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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