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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經常會夢到那條河,寬闊的河,有很多運送化工原料的貨船在水面上航行,突突的馬達聲很像一幕搖滾音樂會的開場,但要是聽久了,會覺得這聲音很無聊。我的夢裡沒有馬達聲,只有貨船無聲地駛過。

  如果你不知道化工廠在哪裡,只需要沿著河往前走,街道只能容兩輛卡車通過,往前走就是一個丁字型的河汊,有一座建造於五十年前的橋,笨拙地橫跨過河流。過了橋能看到遠處有一座高大的煙囪,這就是化工廠無字的紀念碑。它有時候冒著黑沉沉的煙,把天空塗抹成廢墟,有時候則非常安靜,肅穆地指向那些路過的浮雲。

  我和張小尹去的那天是週末,工廠休息,否則在這裡能看到很多穿工作服的人走來走去,他們都是化工廠的工人。

  張小尹說:"這個破廠有什麼好看的?"

  我說,這可不是個破廠,這是戴城著名的國有企業,有兩三千號工人,生產糖精、甲醛、化肥和膠水。如果它倒閉了,社會上就會多出兩千多個下崗工人,他們去擺香煙攤,就會把整條馬路都堵住,他們去販水產,就會把全城的水產市場都攪亂,假如他們什麼都不幹,你也得在街道裡給他們準備五六百桌麻將。我這還沒把退休工人計算在內,因為他們本來就在打麻將。

  我對張小尹說,從前,這家化工廠的效益可好呢。過年的時候,廠裡會發各種各樣的年貨,有時候發魚,都是兩尺多長的大魚。工人們把魚掛在自行車龍頭上,一哄出廠,下班的路上就有兩千輛自行車都掛著魚,場面非常壯觀。兄弟單位的人看見了就說:"哎呀,你們糖精廠的效益真好,發這麼大的魚。"戴城是個小地方,發魚的消息很快傳遍大街小巷。廠裡的人扛著魚回家,非常自豪,這些自豪的人之中,有一個就是我。我媽把魚切了,烹炒煎炸,燒出很多味道來。這時鄰居就會讚揚我:"小路廠裡發魚了,效益真好。小路真有出息。"我媽於是也很自豪。

  我和張小尹在橋上閒扯。她問我:"你是不是要到廠裡去看看啊?"

  我說,我不進去了,原來的門房老頭死掉了,換了新的門房,不認得我。我就不進去了。這條路沒什麼變化,原先有一個老茶館,在工廠隔壁,現在不見了,變成了化工廠的供銷處。其他都沒什麼變化,只是路旁的香樟樹長得更茂盛了。到了秋天,這一帶會有很多黃色的野花,也沒有名字,因為開得太多了,乍看有一點驚人的美。我抬起頭,看到層層管道越過頭頂,橫跨馬路,延伸到河邊的泵房,這也和從前一樣。我站在馬路上向廠裡眺望,只能看到巨大的鍋爐房聳立在圍牆邊,至於其他車間,隱藏在更深的地方。

  我對張小尹說,這就是我香甜腐爛的地方,像果子熟透了,孤零零掛在樹枝上。有個故事說,果子掛在樹枝上,等著鳥兒來啄它,這個故事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呢?可惜,張小尹並不覺得有趣。她在橋上看丁字型的河汊,那裡船隻往來頻繁。我們站在船上看兩艘拖了十來節的大船錯身,這可比二十噸的卡車錯身更艱難,像老太太過馬路。拖船上的船老大吆喝著,指揮著船隻緩緩地駛出河汊。

  有時候也會發生撞船,雙方都會喊:"小心啊!要撞了!要撞了!不要再過來了!真的要撞了啊!"然後傳來一聲悶響,那就是撞船了。船沿都綁著厚厚的橡膠輪胎,所以撞不破,但是船民仍然對罵,絕不示弱。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打架的,用篙子捅來捅去,每當這時,化工廠的工人就不上班了,站在橋上看打架,呐喊助威,把沒掐滅的香煙屁股扔到甲板上去。這很缺德,因為船民都是赤腳在甲板上走路的。

  我對張小尹說,我很喜歡站在橋上看船的,叼著香煙吹吹風,但我從來不亂扔香煙屁股。這些船都是運化工原料的,如果恰好把香煙屁股扔進了貯槽口,如果貯槽裡恰好有甲醇之類的原料,就會把這只船炸到天上去。我也會被炸上天,落下一縷頭髮半隻鞋子。這種事情是典型的生產破壞,死了也落不下好名氣。

  張小尹說:"這種事情的概率太低啦。"

  我說,凡事皆有概率,懷孕是概率,吃錯藥是概率,踩上香蕉皮是概率。人皆有死,具體用什麼方法死掉,這也是概率。像我這樣在橋上抽抽煙,結果被炸死了,這個概率當然很低,但概率低的事,並不等於不會發生,比如我認識了張小尹,這也是概率很低的事情。我很愛張小尹,因此也愛著這個概率,但我不愛把自己炸上天,從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

  人的一生中,總有一些時候是懵頭懵腦的。通常來說,越重要的時刻越容易犯傻,日後回想起來,就有一種做夢一樣的感覺。

  九二年時候,我懵頭懵腦站在廠門口,恍如夢中,那個如今已死掉的門房盯著我看。我辭職之前,他得了肺癌,在廠門口咳出了一灘血,被送到醫院之後就再也沒回來。九二年的時候他還健在,他叼著香煙問我:"學生意的?"我不知道什麼是"學生意",他告訴我,工人就是"做生意的",學徒就是"學生意的"。我問:"你怎麼知道我學生意?"門房說,他站了三十年的崗,要是這點眼力都沒有,這輩子算是白活了。我當時想,你一個看了三十年大門的糟老頭,可不就是白活了嗎?

  我站在廠門口,看見一些工人進進出出。他們都穿著一種顏色古怪的工作服,又像藍的,又像綠的,也可能是藍綠的。看到這樣的顏色,我就懷疑自己是個色盲,最起碼是色弱。如果我真的是個色盲,就進不了工廠,只能去馬路上販香煙……我想到自己不久也要穿著這樣的衣服,穿行在工廠裡,吃飯幹活上廁所,心裡就有一點犯怵。讀高中時候,我跟在別人屁股後面去打群架,起哄架秧子,打黑拳,掄黑磚,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帝王將相皆不入眼,但跑到工廠門口居然覺得害怕,這事情我也想不通。我只覺得,自己的卡路里不能奉獻給女孩,不能奉獻給那些挨打的人,而是要用來造糖精,就有一種末路狂花式的悲哀。

  我問門房老頭,哪裡是勞資科,我得去勞資科報到。老頭指著一幢辦公樓,那樓正對著廠門,前面有個花壇,種著一棵半死的雪松,枝椏畢露,好像吃了一半的紅燒魚。老頭說,三樓就是。

  我把自行車停在車庫,走上三樓,樓道裡非常暗,貼著些標語,安全生產爭創先進什麼的。勞資科靜悄悄的,只有一個女科員坐在那裡。她見我在門口探頭探腦,就說:"你是學徒工吧?進來填資料。"我走進去,發現她是一個噘著嘴的小姑娘,長得還算端正,尖尖的鼻子,淡淡的眼眉,但不知為何一直要噘嘴,後來發現她天生長成這樣,這就比較可愛了。小噘嘴問我:"你叫什麼名字啊?"我說:"我叫路小路,馬路的路,大小的小。"小噘嘴在一摞報名表裡把我找了出來,說:"耶?你這個名字好玩的,路小路。"我說:"你就叫我小路吧。"

  等我填好了一份正式的報名表,小噘嘴嚴肅說:"路小路,去隔壁會議室做安全培訓。"

  我說:"安全培訓是什麼東西?"

  小噘嘴說:"就是給你上安全教育課。在化工廠上班,安全最重要。懂不懂?"

  我說:"懂了。"

  會議室裡已經坐著十來個人,後來又陸續進來了幾個人,都是學徒。我在這群人裡居然發現了一個高中同學,是我們的化學課代表。化學課代表進化工廠,似乎天經地義。我還沒來得及嘲笑他,門口走進來一個中年男人,頭髮亂成雞窩狀,戴著一副瓶底眼鏡,自稱是安全科的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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