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少年巴比倫 > |
三 |
|
我說:"年年都炸,我都看膩了。" 我爸爸說:"今天順風,小心點。"他以前說過,萬一廠裡炸了,有毒氣體洩漏,一定要頂風跑。毒氣是順風飄的。 後來我也爬到了院牆上,公房的陽臺上早就趴滿了人。那是中班時間,大家都在踅摸誰在廠裡當班。我看到一些暗紅色的光,在圍牆深處閃爍起伏。我爸爸指著那一片說,那裡是車間區,不是倉庫,是車間炸了。他皺著眉頭,對我說:"如果發生情況,一定要頂風跑。"我說我知道了,這話聽過很多遍了,也沒跑過一次。後來我們看到樓上的阿三從那邊狂奔過來,阿三看見我爸爸,大喊:"不好啦!大路(我爸爸綽號叫大路)!炸啦!"我爸爸問他:"炸哪裡啦?"阿三狂喊道:"馬上就要炸到氯氣罐啦!" 我爸爸聽了這話,一言不發,跳下牆頭,順手把我也拽了下來。他拖著我跑到廚房,伸手把煤氣爐關了,然後又拖著我媽,狂奔到車棚,打開那輛二十八吋鳳凰自行車的鎖,他就馱著我媽往東南方向狂飆而去。後來他發現我掉隊了,我自行車鑰匙沒帶,穿著一雙塑膠拖鞋跟著他們跑。我爸爸說:"來不及了,你就在後面跟著跑吧。" 阿三的一路狂喊使農藥新村炸了鍋,所有的人都從樓房裡跑了出來,這種壯觀的場面只有在地震的時候才看到過。所有人都在喊,氯氣洩漏了快他娘的跑吧。我爸爸一邊猛踩自行車,一邊大聲喊:"頂風跑啊!大家頂風跑啊!"我跟在他後面,看見對面樓裡李曉燕的奶奶披著一身肥皂泡跑了出來。老太太大概在洗澡,只來得及穿上一條褲衩,她胸口空蕩蕩的,一對乳房像兩個風雨飄搖的麻袋片在眾人眼前晃悠,麻袋片配上主人那張驚慌失措的臉,很像是一場失敗的春夢。逃命的人群根本沒有時間欣賞她,我呢,說實話,這是我有記憶以來見過的最初的乳房,雖然它是如此地狼狽,如此地多餘,但我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我媽坐在自行車書包架上對我說:"小路,不許盯著人家看,不許耍流氓。"我心想,您真有空,這會兒還有心思關心我的思想品德,氯氣要是噴過來我就死了,我到死還沒看過女人的乳房,真是活得太不值得了,況且那根本就是麻袋片嘛。 那天傍晚,我們三個穿過了浩浩蕩蕩的人群,沿著公路往郊區逃去。我爸爸騎著自行車,馱著我媽,我在後面穿著一雙塑膠拖鞋一溜小跑,腳上都磨出了泡,但他們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十幾輛消防車嗚哇亂叫著從我們身邊駛過,再後面是警車和救護車。這些車子都消失之後,馬路變得異常安靜,只有自行車鏈條發出的咯吱聲,以及拖鞋踩在柏油路上的踢踏聲。天色忽然暗下來,西方的天空中只有一絲血紅色的晚霞,路燈漸次亮起,再後來連拖鞋的踢踏聲都沒了,我把拖鞋捏在手裡,赤腳在柏油路上跑著。我爸爸就把自行車停了下來,說,不走了,氯氣要是飄到這裡,估計連市長都被熏死了。 我們在郊區一個"停車吃飯"的小飯館吃了蛋炒飯,我爸爸打電話到廠裡去,廠裡說,炸的不是氯氣,是別的東西,樓上的阿三在造謠言搞破壞,阿三就是這麼個喜歡搞破壞的人。我媽說,阿三的道德品質很壞,經常往我家的院子裡扔香煙屁股,現在又造謠惑眾。我爸爸說,這也不能怪阿三,他是好心。 我爸爸是工廠裡的老法師,他知道,氯氣洩漏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他對阿三的寬容並沒有使之逃避懲罰,因為李曉燕的奶奶死啦。李曉燕的奶奶暴露出兩個麻袋片,全新村的人都看到了,李曉燕的媽媽說她是老不要臉的,於是老太太從六樓蹦了下來。這件事的罪魁禍首竟然成了阿三。李曉燕全家到派出所去報案,李曉燕的媽媽哭成了淚人,她說是阿三的謠言造成了老太太的死亡,她拽著員警說:"你們要讓阿三這個流氓償命呀!我婆婆不能白死呀!"她這麼亂喊,別人以為是阿三對她婆婆起了歹心,強姦未遂殺人滅口,事態越發嚴重,圍了很多人來看熱鬧。員警被她搞得很煩,到農藥廠去瞭解情況,廠裡的頭頭說,阿三這個破壞分子,早就該抓進去了。既然廠裡都推薦他去坐牢,阿三的命運當然可想而知,後來他被送到勞教所去的時候,罪名就是"破壞社會安定"。 我媽說,李曉燕的奶奶死得很冤,阿三更冤。我心想,其實我也很冤,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乳房是個麻袋片,而且,因為我看到了它,它的主人竟然就從樓上跳下來死了。這事情很詭異,讓人覺得恐懼。我對化工廠也抱有同樣的恐懼,但我說不出原因。 九二年的夏天,高考之後,我拿到成績單就挨了我爸爸一記耳光,他說這種成績連做香煙販子都沒有可能。我聚精會神地品嘗了這記耳光,心想,爸爸,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挨你的巴掌。他打得真不賴,半邊臉都腫了起來。 打完之後,我爸爸說:"你等著進工廠做學徒吧。" 那是我生平最後一個暑假,我無所事事,成天遊蕩。不知為什麼,天氣似乎也和我作對,總是下些不大不小的雨,沒法到河裡去游泳,我只能獨自在遊戲房玩"街霸"。有一天我把口袋裡的零錢全都兌成了硬幣,玩了個囊空如洗,漫長而無聊的下午仍然沒有結束,於是把一個過路的小學生攔住,從他身上抄走了一塊三毛錢。小學生撒腿就跑,跑出一百米之後回頭對我喊:"我叫我哥哥來收拾你!媽了個逼!" 你知道,所有那些在暑假裡無所事事的少年都是一顆定時炸彈,他們或單獨遊蕩,或成群出動,酷暑和無聊使他們的荷爾蒙分泌旺盛。我可不想惹上這種麻煩,就用抄來的錢買了一根雪糕回家了。 到家的時候,我爸爸已經在客廳裡坐著了。他問我:"去哪兒了?" 我順嘴答道:"複習功課去了。" 我爸爸用食指關節叩了叩桌子:"你想想清楚再回答。" 經他的提醒,我想起高考已經結束了,所有的課本和複習資料都被我賣到廢品收購站去了,就改口說:"到同學家看電視去了。"我之所以撒謊,純粹習慣使然。我們家雖然是工人家庭,規矩比他媽的貴族還大,禁止抽煙,禁止去遊戲房,禁止早戀,禁止蹺課,禁止打桌球,禁止看課外書,禁止在馬路上遊蕩。受禁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爸爸知道我最愛玩遊戲機,經常會到附近遊戲房去查崗,遊戲房的老闆是我哥們,見我爸爸遙遙地過來,就打一個呼哨:"小路,你爸來了。"我扔下遊戲機就往後門逃。我的自行車總是停在後門,騎上車子回到家,迅速攤開書本假裝複習功課。這些內幕我爸都不知道。 那天我爸爸沒跟我廢話,他從人造革的皮包裡掏出一張紙,上面有幾排表格。我爸爸說:"把這個填好。" 這是一張工廠招工報名表,我按項目填好之後,他從抽屜裡找出我的畢業照,粘了一點米飯,貼在了右上角。我問他:"爸爸,這是哪裡的招工表啊?" 我爸爸說:"糖精廠。" "你不是農藥廠的嗎?怎麼把我送糖精廠去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