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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小尹快活地說:"小路啊,你現在很失敗,你既沒當成詩人也沒當成科員!"說完,她把喝空的奶茶杯子放在了我的頭頂上。

  我讀中學的時候,數學成績很差,解析幾何題目做不出來,看見象限上的曲線只覺得像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同學,同學嘴賤,就去告訴了數學老師。數學老師說:"路小路的人生觀有問題,只有悲觀的人才會把曲線看成人體素描。"以後他每次在黑板上畫曲線,都會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

  對我來說,數學老師的話像個謎語。中學的政治課上講的都是主觀客觀、唯心唯物、剩餘價值之類的問題,馬列主義哲學一般不講悲觀和樂觀,所以我搞不明白。起初我以為數學老師在嘲笑我,我們那個中學是普通高中,用的課本都是乙級本,有人說讀這種課本想考上大學就像用柴油發動機想飛上月球,完全是一紙荒唐夢。我們學校的畢業生,大部分都是去工廠做工人,比較高檔的是去做營業員,當然也有在馬路牙子上販香煙的。這種學校的數學老師,你能指望他說出什麼金玉良言呢?

  當時我的選擇是:第一,去參加高考,然後等著落榜;第二,不參加高考,直接到廠裡去做學徒;第三,不去做學徒,直接到馬路上去販香煙。我爸爸經常教育我:"小路,你要是不好好學習,以後只能到馬路上去販香煙了。"每逢這種時候,我就會反問他:"爸爸,我要是好好學習呢?"

  我爸爸說:"那你可以去廠裡做學徒工。"

  我說:"爸爸,做學徒工還得好好學習啊?"

  我爸爸說:"你以為學徒工那麼好做?"

  我必須重點說明,我爸爸是戴城農藥廠的工程師。他一輩子跟反應釜和管道打交道,然後生產出一種叫甲胺磷的農藥,據說農村婦女喝這種農藥的死亡率非常高。我爸爸過去是個知識份子,年輕時挺清秀的,在車間裡幹了二十多年,變成了一條鬍子拉碴、膀大腰圓的壯漢,乍一看跟工人師傅沒什麼區別。那幾年他雖然處於生理上的衰退期,但畢竟還沒跨過更年期的門檻,肌肉依然發達,脾氣卻越來越壞,打我的時候下手非常狠毒。我礙著我媽的情面,不敢和他對打,以免他自尊心受挫。

  我和他講道理,說:"爸爸,關鍵是我並不想當工人。哪怕做個營業員,總比當工人強吧?"

  我爸爸說:"你要是做營業員,我就幫不了你了。你要是做工人,將來還有讀大學的機會。"

  我爸爸後來說到職大。你知道什麼叫職大嗎?就是職業大學。說實話,因為讀了個普高,我對一切大學的知識都不瞭解,我甚至搞不清本科和大專的區別。有一次我去問班主任,這個王八蛋居然說,這種問題我沒必要搞清楚。後來我爸爸向我解釋,戴城的化工系統有一所獨立的職業大學,稱為戴城化工職大,戴城化工系統的職工到那裡去讀書,就能拿到一張文憑。讀這所大學不用參加高考,而是各廠推薦優秀職工進去讀書,學雜費一律由廠裡報銷,讀書期間還有基本工資可拿。這就是所謂的"脫產",脫產是所有工人的夢想。

  我爸爸說,只要我到化工廠裡去做一年學徒,轉正以後就能托人把我送到化工職大去,兩年之後混一張文憑出來,回原單位,從工人轉為幹部編制,從此就能分配到科室裡去喝茶看報紙。

  我聽了這話非常高興,二十年來挨他的揍,全都化成了感激。我問他:"爸爸,你搞得定嗎?送我去讀大學,一定要走後門吧?"我爸爸說:"我在化工局裡有人的。"我吃了這顆定心丸,從此不再複習功課,一頭紮進遊戲房,高考考出了全年級倒數第二的成績。按理說,應該去馬路上販香煙,但是一九九二年的暑假我仍然拿到了一張化工廠的報名表。我對我爸爸的法力深信不疑。

  進了工廠之後才知道,我爸爸是徹底把我忽悠了。這家化工廠有三千個工人,其中一半是青工,這些人上三班、修機器、扛麻袋,每個人都想去化工職大碰碰運氣。後來他們指給我看,這是廠長的女兒,這是黨委書記的兒子,這是工會主席的弟弟,這是宣傳科長的兒媳婦。他們全是工人,全都想調到科室裡,全等著去化工職大混文憑呢。這時候我再回去問我爸爸,你不是說化工局有人的嗎?他捂著腮幫子說,那個人退休了。

  所謂的職業大學,因此成了一張彩票,何時能中獎,誰都說不清楚。我為了買這張彩票,所付出的代價就是把自己送到了工廠裡,去做學徒工。這很正常,如果你不去買彩票,那就永遠不會有中彩的機會。我爸爸說,只要我辛勤勞動、遵守紀律、按時送禮,就能得到廠長的青睞。

  我發現自己上當了,想脫身已難。家裡為了能讓我進工廠,並且謀一個好工種,送掉了不少香煙和禮券。對我爸爸來說,禮券和香煙才是買彩票的代價,至於他兒子則算不上是代價,最多只是一個沒搶到水晶鞋的灰姑娘,雖然沒賺,但也不會賠得太厲害。我回想起數學老師的話,路小路把曲線看成屁股,因此他是一個悲觀的人。這時我開始認真反思這句話,我認為他的意思是:我不但會把曲線看成屁股,還會把屁股看成曲線。這樣的人必定悲觀得無可救藥,因為,他眼前的世界是一團漿糊,所有的選擇都沒有區別。

  那年我爸爸為了一件小事揍我,他忘記我已經是工廠的學徒了,而且是一個上不了職大的學徒。在我媽的尖叫聲中,我甩開膀子和他對打了一場,打完之後,我覺得很舒服,然後發了一根香煙給我爸爸。我爸爸抽著這根煙,對我媽說:"出去買只燒雞吧。"

  我對化工廠沒好感。

  那時候我們家就生活在戴城,這座城市有很多化工廠。農藥廠,橡膠廠,化肥廠,溶劑廠,造漆廠,都算化工單位。這些廠無一例外地向外噴著毒氣,好像一個個巨大的肛門。你對著肛門怎麼可能不感到厭惡呢?

  我們家住在新村裡,都是八十年代初單位裡造的公房,分配到職工手裡,交一點房租就能住進去。這些房子都是四五十平米的小戶型,後來改制,成了私有財產,再後來就漲價了,成了退休工人的棺材本。這些新村的名字都是按照單位的名稱來定的,比如紡織廠的新村,就叫紡織新村,農藥廠的新村,就叫農藥新村。諸如肉聯新村、肥皂新村這種名字也有,反正沒什麼想像力,但很好記。

  我家就住在農藥新村,離農藥廠很近。也不知道是廠裡哪個傻逼選的這塊地皮,它離農藥廠只有五百米遠,半夜裡廠裡釋放出的二氧化硫氣體,像臭雞蛋的味道,熏得樹上的麻雀一個個地掉下來。這種地方根本不能住人,但我照樣在那裡生活了很久。

  農藥廠經常爆炸,有時候是嘭的一聲,好像遠處放了個炮仗,有時候是轟的一聲,窗玻璃抖三抖。通過爆炸的聲音可以分析出它的強度,家裡聽到爆炸,就會打電話過去問。那時候只有公用電話,炸聲一起,雜貨店門口就排滿了職工家屬,打電話過去問,炸的是哪個車間,死了誰傷了誰。打電話的人會轉過頭來向大家宣佈傷亡情況,一般來說,不太會有人死掉。我也很奇怪,為什麼爆炸沒人死掉。我爸爸說,爆炸之前,儀錶和閥門會顯示出異常反應,人就全逃光了。如果是毫無徵兆的爆炸,那就不是農藥廠了,那是兵工廠。

  那年夏天,傍晚的火燒雲照得整個新村紅彤彤的。我家住在一樓,有個小院子供我們晾曬衣服、種葡萄、堆雜物,以及樓上人家偷偷地扔垃圾和煙頭。那天我媽在廚房燒菜,我和我爸爸在院子裡下象棋,忽然聽見遠處"轟"的一聲,一縷黑煙緩緩升起,農藥廠又炸了。我爸爸放下棋子,爬到院牆上,細細地打量遠處。我說:"爸爸,別看了,你又不在廠裡。"

  我爸爸說:"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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