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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往終南山的路上 天色漸亮,暮色漸沉 他不知終南山的鳥兒們 四季裡只睡了這一夜 --張小尹《終南山》 第一章 悲觀者無處可去 張小尹和我一起坐在路邊。她說:"路小路啊,你說說你從前的故事吧。" 這一年我三十歲,我很久沒有坐在馬路牙子上了,上海人管這叫街沿石。這姿態讓我覺得自己還很年輕。我對張小尹說:"你去給我買一杯奶茶,我就開始講故事。"我愛喝路邊的奶茶,我也很愛上海的高尚區域,馬路牙子相對比較乾淨,奶茶的味道也很正宗。在我年輕時住過的那座城市,馬路邊全都是從陰溝裡泛出來的水,街上沒有奶茶只有帶著豆渣味的豆漿,這都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我照樣在那裡生活了很久。 張小尹是地下詩人,她把詩貼在網路論壇上,後面跟著一屁股的帖子。我也跟帖,誇她寫得好。我們兩個剛認識的時候,她很能走路,沿著中山西路風生水起地走,我在她後面跌跌撞撞一路小跑,覺得自己像個殘廢。等我們同居之後,她忽然又變成了一個不愛走路的人,走著走著就把手揚了起來,嗖地跳上一輛計程車。 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馬路上的計程車很少,口袋裡的錢也不多,坐計程車就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那時候和女孩子逛馬路,會用一種很溫柔的口氣說:"我們還是走走吧,一起看看月亮。"一走走出五裡地去。那時候的女孩子也很自覺,沒有動不動就坐計程車的,她們通常都推著一輛女式自行車,戀愛談完了,就跳上自行車回家去,也不用我特地送她們。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時候我二十歲,生活在一個叫戴城的地方,那裡離上海很近。九十年代一眨眼就過去了,我的二十歲倒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迷宮。有時候就是這樣的,那些實際的時間與你所經歷的時間,像是在兩個維度裡發生的事情。 我對於愛走路的女孩有一種情結,我在中山西路上對張小尹說:"我們談戀愛吧。"後來就談戀愛了。戀愛之後,她再也不願跟著我一起走路,而是愛著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我這個情結算是徹底破滅,不過,事情不算很糟糕,張小尹不愛走路但她愛寫詩,寫詩的女孩是我的另一個情結。 我當然不可能要求一個女孩又能寫詩又能做菜,又聰明又漂亮,還得是個走路一族。這個要求太高了,我對女孩沒什麼要求的,人品好一點就成了。張小尹說:"我不要聽你說人品,我人品很好的。我要聽你講以前的故事。"張小尹是所謂的80後,她愛聽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好吧,就像你的大學時代是在圖書館和網吧裡度過的一樣,那是二十一世紀初吧,那就是你的青春最香甜最腐爛的年代。我呢,恰好香甜腐爛在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我想,帶著果子的香味而腐爛是一件多麼開心的事情,多麼明媚,多麼鮮豔。 在這個故事的開始,我模仿杜拉斯的《情人》說:該怎麼說呢,那年我才十九歲。或者模仿瑪律克斯的《百年孤獨》說:很多年以後,路小路坐在馬路上,想起自己剛進工廠的時候…… 我想,我要用這種口氣來對你講故事,像面對一個睽違多年的情人。我又想,如果這些故事在我三十歲的時候還無處傾訴,它就會像一扇黑暗中的門,無聲地關上。那些被經歷過的時間,因此就會平靜而深情地腐爛掉。 我對張小尹說,我二十歲那年的理想,是在工廠的宣傳寇里做個科員。張小尹一聽就樂了:宣傳科啊?那不就是畫黑板報嗎? 黑板報不用天天畫,大部分時間,宣傳科都很清閒,什麼都不用幹。出了生產事故,有人不小心死了,或是不小心被機器切下來一條胳膊,宣傳科就出點安全知識黑板報。有人生了第二胎,或是不小心未婚先孕了,宣傳科就寫點計劃生育小知識。就這麼點事情,一共有十來個科員輪流幹。 當時我的理想就是:每天早上泡好自己的茶,再幫科長泡好茶,然後,攤開一張《戴城日報》,坐在辦公桌前,等著吃午飯。宣傳科的窗臺上有一盆仙人球,天氣好的時候,陽光照在仙人球上,有一道影子像個日晷,上午指著我下午指著我對面的科長,午飯時間它應該正好指著科室的大門。如果你每天都有耐心看著這個日晷,時間就會非常輕易地流逝。 這只是我的想像,我沒有在宣傳科幹過,別人說我學歷不夠,只能去做工人,而且是學徒工。這種人在廠裡的地位非常低,在食堂排隊打飯得給老師傅讓先,在廁所排隊拉屎得給老師傅讓坑,吃不上熱飯也就算了,屎要是拉在褲子裡那就糗大了。但我照樣在工廠裡生活了很久,為什麼不離開它,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其實,在宣傳寇里看日晷,是件非常不浪漫的事。那時候有女孩子問我:"路小路啊,你的理想是什麼啊?"我就說,我要當個詩人。我心裡想去宣傳科,嘴上說的卻是想做詩人。為此我也寫一點詩,拿給女孩子看。她們看了之後說,很有李清照的韻味,我聽了這種表揚居然還覺得高興。她們又說,路小路,你這麼有文采應該進宣傳科啊。這句話點了我的死穴,我只好說,學歷不夠,看樣子做詩人比進宣傳科容易。 我說,理想這個東西,多數時候不是用來追求的,而是用來販賣的。否則,我二十歲的時候,怎麼會對那麼多的姑娘說起我的理想呢?當時我是學徒工人,幹體力活的,按理說,這種人天生沒理想,腦子像是被割掉過一塊。我當時為什麼會有理想,自己也說不清,大概割得還不夠多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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