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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3

   他被從剖開的母體中拿出,分離。盲女百感交集,一時間竟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他。牧師連忙接過他,用有力的雙臂將他舉起來。

  他睜開眼睛,看到熾亮的火光,身體變得越來越溫暖。然而在他身後,母親的身體正在一點點變冷。一來一去,冷暖的交遞,愛恨的傳承,只在頃刻之間。

  在嬰孩被取出的瞬間,春遲面前騰起一團耀眼的光。強盛的光線刺破了她那雙已經封閉和結痂的眼睛,抵達她的深處,使她再度感到了亮。

  這孩子很神奇。春遲感到,因為他的降臨,使她蒙受到了光,身體中注入了一種力量。

  在他出生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情感來面對這個孩子。恨也是理應的,任何情緒都不為過。可是等待的過程是這樣漫長、靜謐,宛如一場滌洗。何況是她親手探入她的身體,將孩子取出的。手上的血不知道是誰的,像是自己的一樣,融入身體。割斷臍帶的時候,她也跟著抽搐了一下。很奇怪,也許因為整個過程她都在其中,使她有一種錯覺,仿佛這孩子是由自己分娩出來的。

  嬰孩的誕生,熱烈而勇敢地啼哭;將死的人光照回返,回蕩著輕渺的歎息。牧師雙臂緊緊抱住紅彤彤的孩子,喉嚨裡發出哽咽聲。這一刻,世界是如此熱鬧。從未有一個時間像此刻這樣,生命如此珍貴。

  春遲跪在床邊,握住淙淙的手。她已經離去,溫熱尚餘。身體不僵,反而有莫名的花香溢出。就像回到了那個混沌的午後,在馥鬱芬芳的曼陀羅花叢中,她們緊緊地抱在一起。又或者,是在船屋的那次,她為她洗澡,輕輕替她綁起辮子。不要言語,有言語就有猜忌,她們是不需要說話的,只是這樣靜靜地彼此倚靠著。

  先死的人是有福的。縱然有罪,也會消散,只領受懷念,他們多麼有福。春遲雖然不肯原諒,卻也無法淡忘。淙淙的確實現了她的願望,成為一片一輩子籠罩在春遲上空的雲霞。

  至於那個孩子,在眾人的手裡傳接,得到祝福。而春遲始終沒有走過去抱他,因為無法承受這強盛的光。

  她幾乎要窒息,不得不鬆開淙淙的手,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她就聽見成群螢火蟲驚慌飛起來的聲音。她決定喚他做「宵行」,如此果決,不與任何人商量。

  「宵行」是七月裡泱泱成群的螢火蟲,是夏天晴朗的夜晚騰空升起的一團焰火。宵行來的那日像一個節氣。春遲覺得黑暗裡的泅渡已經到了盡頭,她像一隻動物,水淋淋地爬上岸來。

  4

   牧師非常不願意讓春遲帶走宵行。他不認為一個盲女可以將嬰兒照顧好。何況,她和淙淙畢竟是有些嫌怨的。萬一心存芥蒂,定然會令孩子受苦。

  可是令他無奈的是,這孩子只與春遲親近。在他大哭的時候,只要春遲抱過他來,他便立刻不哭了。睡覺的時候也要春遲哄,才肯安心睡過去,醒來若是看不到春遲,又要縱聲大哭。這孩子既不貪吃,也不貪睡,仿佛只有一個心願,便是被春遲抱著、哄著。

  春遲待他,也未見得多好,有時遇到這小孩吐了或者尿了,她就失去了耐心,大聲呵斥他。他從不會被嚇哭,只是愣愣地看著她,非常安靜。因為眼睛看不見,春遲喂他吃飯也並不順利,有時他一晃腦袋,米湯就灌進他的鼻孔裡,嗆得他連連咳嗽。即便如此,他也不哭不鬧,小嘴張開,乖乖地等著。

  看到這樣的場景,牧師只能連連歎氣。也許這就是孽緣,毫無辦法。這個孩子也許生來便是還債的,經由春遲的手生下來,仿佛身上打上了春遲的印記,永遠也無法擺脫她。牧師憂愁地想,這嬰兒也許一輩子都會受役于春遲,聽從她,跟隨她。

  牧師想到這些就不寒而慄。但他永遠也搞不清楚這個嬰孩為何對春遲如此眷顧。他不能體會,只有旁觀。他無法拒絕春遲帶走孩子。

  春遲和鐘潛將我從教堂裡帶走,那時我來到人世還不夠一百日。我辭別了和藹的牧師、喋喋不休的簡修女以及有著拱形房頂的教堂。哦,我幾乎忘記了,我就是在這座教會的拱圓形房頂下面出生的。我出生後,牧師用聖水為我洗身,但我不可能是上帝的信徒,因為聖水來得太晚了,也不夠熱。第一個溫暖我的,是春遲,於是我做了她的信徒。

  春遲帶我到大海邊。第一次看到大海,我就被迷住了。更令我歡喜的是海邊泊著的那些大船。它們比所有動物都要輕柔,含情脈脈地望著我。可是我們沒有上船,春遲只是給我看看,就走了。在後來的許多年裡,我再也沒有見過船和大海。二十歲那年我第一次出遠門,坐船穿越海洋。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春遲抱著我站在海邊的一幕。

  我依偎在春遲的懷裡,看著那些漂亮的畫舫船。船上起了炊煙,很香,我的肚子有些餓。但在春遲的懷裡,我總是很安心,一點也不害怕。海風迎面吹過來,我咧開嘴笑了。幼時的我比現在要開朗許多。我想那些在瀲灩島的碼頭勞作的漁民們一定見過我燦爛的笑容。

  5

   在宵行出生的那一刻,盲女春遲看到了光,內心充滿感動,甚至不再恨了。她覺得,這個孩子正是向著她走來的,註定屬於她。

  是否帶走這個男孩,春遲也曾有過猶豫。面對這個男孩的時候,仇怨就在面前展開,歷歷在目,無法躲閃。當他一日日長大,模樣會否越來越像駱駝?還是與淙淙相仿?

  可是無法抗拒的,是這孩子對她的熱情。他拒絕了牧師溫暖的懷抱,義無反顧地向著她張開雙臂,他看起來那麼需要她——難道他不知道她是個落魄的盲女嗎?每每他將小臉在她的手臂上蹭的時候,她內心堅硬立刻就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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