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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站在春遲旁邊的鐘潛俯下身子,小聲問春遲:「你確定嗎,它是完好的?」

  「是,我確定。也許我們可以剖開淙淙的肚子,取出孩子……」春遲拭去眼淚,終於說。

  房間裡一片寂然,只有淌血的聲音。

  「剖開身體?她立時就會死去。」醫生低聲說。

  「——你這是在報復她嗎?」牧師痛苦地搖著頭問。

  「不,我想幫她保住這個孩子,日後她在天有靈,也會感激我的。」春遲非常平靜地說。

  鐘潛輕輕抓住淙淙的手,搖了搖她的身體,問:

  「淙淙,你同意我們這樣做嗎?你希望我們這樣做嗎?」

  淙淙面含微笑,閉著眼睛,不作回答。她的呼吸很重,肚子一起一伏非常明顯——在離去之前終是有不舍,人人都看得出她對人間的眷顧。她舒緩的表情表明,她也想要留下這個孩子。

  「醫生,請動手吧。不然就來不及了。」春遲堅決地說。

  醫生錯愕地看著眾人,希望從他們中間得到一些意見。但是沒有人回應。

  「醫生,動手吧!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試一試。」鐘潛說。

  所有的人似乎都默許了,但仍沒有人回應。雖然淙淙就要死了,但要剖開她的肚子、提前結束她的生命,仍是令人覺得殘忍。

  「我從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我也許……我也許做不好。」醫生說。

  「我們都可以幫你,再不開始,恐怕來不及了。」鐘潛說。

  醫生顫巍巍地將刀子貼近淙淙的皮膚。玉一樣剔透的肌膚,光滑而充滿彈性,甚至看不出有一道妊娠紋。在隆起的小山坡上,圓圓的肚臍猶如一隻沸騰的火山口,低聲召喚掩藏在深處的小火焰。

  醫生又猶豫了片刻,對淙淙說:

  「會很疼……請忍著。」

  淙淙仍舊含笑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眾人都屏住呼吸。但不忍再看,將頭別了過去。只有春遲仍坐在床邊,雙手按在淙淙的肚子上,感知著胎兒的呼吸。

  再見。當醫生將刀子按入她溫軟的身體時,每個人都在心裡說。

  彌留中的女人哀叫了一聲,鮮血憤怒地湧出來,濺在春遲的臉上。麻木的眼仁也濺上了滾燙的血,火辣辣的。醫生雖已做好準備,但忽然看到鮮血濺出這樣高,還是嚇了一跳,握著刀柄的手劇烈顫抖,怎麼也無法繼續下去。

  所有的人都手足無措,只看到女人的肚子,像一口盛滿鮮血的甕,搖搖晃晃地擎在那裡,令人無比敬畏。

  「不要停下來。孩子就在裡面了。」春遲說。她那只沾滿鮮血的手,已經探到血甕的深處。

  醫生連連搖頭,手已經縮了回去,而刀子留在女人的皮膚上。春遲知道他已經不能再繼續下去,不再勉強。她一隻手摸索著,找到了那把刀,握住;另一隻手一寸一寸地移動,尋找胎兒的心跳。

  她按住刀背,用力壓下去。眼淚不斷地從眼睛裡湧出來。

  淙淙發出細小的呻吟,不似先前那樣痛苦。

  春遲分開血肉,便觸摸到孩子柔軟的脊背。它像一隻快活的小魚,在溫暖的羊水裡遊弋,絲毫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就在那個孩子被抱出淙淙的身體時,淙淙忽然用力抓住春遲的手腕。如此劇烈的動作令眾人嚇了一跳,只有春遲並沒有吃驚,仿佛早有預料。只聽淙淙一字一句格外清晰地對她說:

  「既然你留下它,就要好好照顧它。」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海嘯到來的前夕,他有強烈的預感。他在夢裡聽到潮汐起伏的聲音,惶惶地醒過來。他推開家門,循著小路走上山坡。

  他看到紅鸛離開了低窪湖區的鳥巢,蝙蝠從岩洞裡飛出來。成群的野兔和猴子也都向山上跑去。這麼多年來,他從未看到過這樣的景象。他記得祖父曾說起過幼年遇到的海嘯,似乎與眼前的場景相似。他知道海嘯要來了。

  他要告訴人們,海嘯來了。於是他奔下山去。跑到山腳他又茫然起來。他並不知道自己要告訴誰。他是個孤兒,也沒什麼朋友,只是幫當地的土著人打一些短工,輾轉各處,連固定的住所也沒有。然而他始終覺得不能自己逃命。他跑到土著人的部落裡,告訴他們,海嘯要來了,勸他們逃走。可是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他不過是個無家可歸的華裔流浪漢,或者是想趁亂偷東西也說不定。他們驅逐他,將他趕出部落。他不死心地站在村口對著他們大喊,讓他們去海邊看看,海浪比平時都要急促和洶湧。但沒有任何人回應他。他失落地向回走,驚異地發現有兩隻狗從部落裡悄悄溜出來,跟在他的身後。

  他路過西班牙人駐紮的營地。他猶豫是否應當告訴這些西洋鬼子海嘯來了。他的家人是被他們殺死的。他們來到這裡之後,就沒有停止過對華人的屠殺。他圍著營地轉了幾圈,最後還是跑過去和站崗的士兵說,海嘯來了。士兵用輕蔑的目光看著他,他們認為這個華裔種族殘餘下來的可憐人大概是瘋了,也或者太孤單,才跑到營地來作亂。一個西班牙人拿起火槍,朝著他的右腿打去。他拖著傷腿慢慢離開,身後留下一條血徑。

  他順著動物留下的紛亂腳印向山上走,走不動了開始爬。身後的兩隻狗一邊舔舐血跡,一邊跟著他往上走。他越來越慢,狗終於棄下他飛奔而去。

  大水猶如猛獸般撲上來的時候,他緊緊地抱住一棵桫欏樹。等到水勢漸小,他知道自己終於脫險,聽著山下隱約傳來的哭喊聲,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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