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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5

   轉眼便到了淙淙受洗的日子。

  對於牧師來說,這是一段非常難捱的時光。自從做過那個有關婚禮的夢之後,他變得有些害怕艾倫到來。他期盼艾倫忽然改變主意,掉轉航線,去了別的地方。

  他痛恨自己的脆弱,一個焦渴的夢,竟然就使他如此畏懼。艾倫就是他的明天,世代流傳,他視若珍寶的情感,將在艾倫身上得到延續。愛之交替猶如花香彌合,自然融會,沒有痕跡——可是為何他還會有這麼深的忌妒?

  事情就是這樣荒誕:他內心深處有一種恐懼,那便是有人要將她從他的身邊永遠帶走。為了留住她,他不惜將兒子押上,讓他娶她。

  然而他們將棄他而去,可憐的牧師被留在小島上,孤單單地度過餘生——難道這不是他想要的嗎?當妻子死去,他決定留在小島上時,難道不是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儘管他知道這也許是最好的安排,可是他還是不甘心地伸出手,試圖緊緊抓住什麼。

  他為她施浸水禮。那是一次體面而莊重的儀式。淙淙寫了許多張請帖,邀請了一些船上和難民營的姐妹來觀禮。她們當中有些人從未進過教堂,可是坐在那裡,她們完全被這種肅穆的氣氛包圍,仿佛自己也成了盛大歌劇表演中的一員,於是情不自禁地感動起來,將最由衷的祝福送給親愛的小姐妹。

  還有一份特殊的請柬,淙淙專門請人捎給住在海邊船屋裡的人。她的神色凝重,一看便知,這個人對她來說不同尋常。

  來人是個盲女,凹陷的眼窩裡沒有一絲濕潤的東西。何止眼睛,她整個人都沒有一絲水分,乾癟得好像一株斬斷了根須的樹木。她被人攙扶著,向女孩慢慢走過來。隨行的人是個英俊的青年,比起盲女來,他顯得整潔而健康。他也是認識女孩的,先於盲女,他已經開口對女孩說話:

  「原來你來了這裡。我們一直都在尋找你。」

  他的語氣親昵,他們三人一定認識已久,都是好友。莫非眼前這個男子就是女孩一直掛記的?牧師猜測著,然而似乎又不是,因為女孩一點也沒有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看得出,淙淙非常在意這個盲女,她可能是她的好姐妹。盲女雖然落魄,卻帶著幾分矜傲,不似那些在船上賣唱的歌女。

  「請先觀禮,其他的稍候再說吧。」那個男子還要說什麼,女孩冷冷地制止了他。他們於是坐下觀禮。

  女孩穿白色洗禮服,猶如天鵝般美。她仿佛忽然長大了許多,在儀式之前,顯得孤決而高貴。

  牧師躲開她的光輝,閉上了眼睛,靜等儀式開始。如今,他不再有多一分的雜念,只希望全神貫注地為她主持這場典禮,陪她一起經歷這場重生。他最後能給她的便是這場典禮。此後不久,艾倫便會抵達,他是如沐春風的王子,將帶給她甜蜜又新奇的生活。

  洗禮台是突出的半月形的露臺,約有三層樓高。淙淙站在洗禮池中,牧師念誦洗禮經文,只有咫尺相隔的女孩能聽出他的聲音在顫抖。目光的彙聚,也許曾擦出幾簇溫暖的火芒,也只有他們自己知曉。待到他念完,牧師和助禮人一起,扶著女孩,讓她向後倒三次,全身浸在水中。

  待再站起來時,女孩閉著眼睛,濕漉漉的頭髮緊貼著緋紅的臉龐,她看起來那樣小,猶如初生的嬰孩。

  這朵他揀來的小野花,終於蓄滿聖水,開出炫目的花朵。

  他對她說:

  「現在的你,是一個全新的你了。」

  女孩緩緩睜開眼睛。水滴從睫毛和眼角流淌下來。她俯看了一眼教堂裡觀禮的人,又看著牧師,狡黠一笑。

  然後她縱身一躍,從洗禮台跳了下去。

  當她如一只鳥兒般飛起來的時候,牧師本能地伸出雙手去抓。他似乎碰到了她的腳——冰涼的、佈滿傷口的腳從他的視線裡一晃就不見了——他雙手只撲住一捧聖水。水花蒙在臉上,是腥的。他俯身看下去時,女孩已經落地。白裙變得殷紅,襯在她的身後,猶如孔雀開出了一扇屏。

  眾人一片譁然,所有的人一起湧向那只墜地的孔雀。沒有人告訴盲女發生了什麼事,她只是聽到頓然的墜地聲,像悶雷滾過雲頭——等到血的腥氣散開的時候,她才明白過來。

  牧師愣了很久,才從受洗臺上再望下去,而此時攢動的人頭已經將女孩遮蔽得嚴嚴實實。

  他將身體沉進洗禮池中,蜷縮起來,讓聖水覆蓋雙耳,阻擋一切聲音。然後他慢慢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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