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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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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鞋子和衣服她都收下,卻從未穿過。她的身上永遠穿著那件格外寬大的黑色連衣裙。它已經被洗得不成形狀,像一隻口袋般套住她,看不出腰身。 她所表現出的沉靜狀態,反倒使他有些不安。他總覺得,她有些心不在焉。他猜測她是不是在等什麼人,那人也許會忽然出現,將她帶走。他想像著她跨上那人的船時的情景,她又變得像從前那樣放肆,渾身散發出熟透果實的芬芳。那是永遠不會在他面前展露的一面,永遠都不與他關聯的快樂。他在無邊的臆想中變得憤怒。他幾乎確定,她是在等待什麼人,這裡只是一個療傷的驛站,待她完全康復,待她的情人再度出現,她就會義無反顧地離開。 他覺得自己就要被這些漫無邊際的臆想弄瘋了。 3 但他看到了一絲光亮。事情似乎出現了新的契機。 七月的時候,牧師忽然收到在歐洲旅行的兒子發來的信,在信上他說非常想念父親,想來熱帶小島探望他。 牧師放下信,走到花園裡散步。那把隨意撒在草叢裡的種子已經生出很高的枝葉,也開了花。時光像是又完成了一次分娩,就是這樣的快。他記得大約就是在初見淙淙之後不久,教會的德勒撒嬤嬤不知從哪兒帶回一把花種,神神秘秘地撒在了教堂後花園的這塊空地上。據說她年輕的時候也曾是個渾身充滿浪漫氣質的姑娘,但那已是很久遠的事,牧師看見她時已是垂垂老矣,屬於她的韶華年月,不可想像。 「這是一個沒有秩序的國度,連季節也是混亂的。沒有花期,又都是花期。在這裡,生命是一件那麼隨意的事,孩子的生養、丟棄、死亡都很尋常。可是這裡的一草一木都顯現出令人驚異的生命力,充滿勃勃生機。」牧師記得,他曾在給兒子的信中這樣描述這裡。這裡是所有植物縱欲的樂土。那些花很快就開了,藍紫色的小花呈高腳碟狀,散著一點淡香,是非常安靜的小花,並不怎麼引人注意。但兩三日後,他再經過這片草叢,就驚訝地發現,那些原本藍紫色的小花竟然變成了淺淺的雪青色。有一些還未完全變色,深深淺淺的小花簇在一起,使這裡忽然熱鬧了許多,也華麗了許多。 又過了幾日,他發現那些雪青色的小花完全褪去了顏色,變得潔白如雪。現在花叢已經有層層疊疊三種顏色,從藍紫到雪白,宛然經歷了一個生命蛻變的過程。他看著三色小花交疊怒放,一陣欣喜,連忙喚了德勒撒嬤嬤來,詢問她這是什麼花。德勒撒嬤嬤早已猜出他對這花的喜愛,她得意地一笑: 「這花叫做『昨天,今天,明天』。它們好像帶領著我重溫了我的少女時代……一眨眼就過來啦!」 此刻,牧師俯視著這片爛漫的三色花叢,念著它們的名字「昨天,今天,明天」……昨天,今天,明天。世代流傳。是的,這便是生命輪轉的軌跡,這便是神的旨意。 4 翌日清晨,淙淙推開門,一隻牛皮信封徐徐飄落。她撿起來,辨識出上面是牧師的字。 「就是前天,在無人知曉的平淡中,我度過了五十七歲的生日。想一想,我比你大三十六歲,就覺得好累……」 淙淙緩緩在桌前坐下來,她端起玻璃杯,啜了一口水,在杯中窄小的水面,她看到牧師那張幽怨無奈的臉孔。她竟從未想過他的年齡——他已經五十七歲了。 「下個月,我想你就可以洗禮了。那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值得欣慰的事,我一直盼望著它的到來,我想像著當那一天到來,我該是多麼快樂,能夠親眼看著你獲得新生,重新握住聖母的手……此外,還有一件事,我想對你說說。再過一陣子,也許就是下個月,我的兒子會來島上看我。我記得曾對你說起過他,也許你已經忘記了吧,他是個挺不錯的小夥子,高大,英俊,有非常健康的體魄;而且他沒有我那麼憂愁,是個很樂觀的年輕人。我想等到他來了,你可以見見,若是你碰巧也不覺得他討厭,或者你們以後可以在一起……我是說,一起生活,我相信你們會得到幸福的。 「至於你此前在船上生活的事,我會代你向他隱瞞。這於他雖是不公平的,但那也並不是你自己的選擇,實屬生活的無奈。我想倘若日後他知道了,也終會理解的。所以,你大可不必為那些不愉快的舊事而擔憂。你冰雪聰明,我想他一見到你便會愛上你的……我想到了你們的婚禮,你們這對漂亮的小人兒站在聖母面前盟誓,交換戒指,親吻……我敢肯定,那將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時刻…… 「不過他是獨子,幼時我和他母親對他都是極為寵溺的。長大後他多少有些自我,不會關心別人。不知他是否能懂得你,能否照顧好你。我想我是懂得你的,也能照顧好你,只可惜我剩下的時間已然不多了……」 女孩放下信,禁不住發出輕聲歎息。她聞到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從面前的信紙上彌散開來。那是一種可以品析出層次的香氣,她閉上眼睛,童年的氣息不知從哪個角落慢慢升騰起來,將她包圍;接著,她看到了現在的自己,然後是以後的自己……她猶如踏著空中的迴旋樓梯,層層上升。 她伏在帶香味的信紙上睡著了,宛若黃粱一夢,她將她的一生都看盡了。醒來時,她手中握著那張單薄的信紙,悲傷地哭出聲來。這是她唯一的憑藉,它至少證明這世界上還有人願意一生照顧她。 同一時間,牧師也從夢中醒來。在夢裡,他那猶如蒲葵樹般高大挺拔的兒子翩翩向他走來。不過幾年不見,牧師幾乎不識得他了。他是這樣高貴,眉梢還帶著逼人的英氣,走路時衣褶摩挲,發出刷刷的聲音,整齊肅穆,好似一個王子。牧師百感交集,一時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在心底,他輕輕地喚著他——艾倫。 牧師顫抖地將淙淙的手交到艾倫的手中。光焰在這對璧人的頭頂綻放,歡笑與讚美聲不絕於耳。此刻,他站在哪裡?他站在他們的婚禮上,這個他曾預言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刻。他也的確在微笑,和眾人一樣。可是這場儀式為何這樣漫長?他們起誓,交換戒指,親吻,每一個細節仿佛都上演了無數遍,他們忘情地長吻著,像兩棵交生交纏的樹。牧師孤單地坐在硬邦邦的木頭座椅上,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坐立不安,他被徹底遺忘了。 他覺得自己就要變成一根燒焦的木頭,身體裡最後一點水分就要流失走了,而他們還在吻。哦,他們是一對情投意合的毒蛇,正在用猩紅色的芯子盟誓。他終於忍不住叫出聲來:為什麼沒有人給他一杯水! 他的聲音很快被他們狂熱的親吻吸幹,不留一點痕跡。他大聲地呼喊,掙扎求救,直到從夢中驚醒,才逃離這場可怕的婚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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