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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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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變老,他無可救藥地開始健忘。但他還能夠牢固地記著她,常去她的墓前探望,有時他還會將僅有的一點眼淚灑在她那裡。這幾滴珍貴的眼淚至少可以證明,他沒有完全凍僵,內裡尚有湧動的東西。 而女孩的出現,令他的情感變得劇烈。他聽到自己內心的一條條蘇醒過來的溪流潺潺彙聚。他開始不敢去妻子的墓前拜祭,他怕妻子摸到他那顆變活潑了的心。但他必須承認,懷揣一個秘密、內心充滿盼望的感覺的確不壞。 3 幾日後,牧師從海邊經過,看到遠處有艘大船正泊過來,他識得這是中國的「寶船艦隊」1,船體被漆成豔金色,雕梁墜彩,繁複無比。 他才驀地又想起她那日說的話:「我住在船上。」 他忽然愣住了,仿佛被釘在那裡不能動彈。 大船在岸邊停下。船艙裡走出幾個穿黛青色錦緞袍子的男子,他們應當是中國來的使臣。接著,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從船艙裡追出來,個個裙帶繾綣,腰肢細如炊煙。男人們被她們前前後後簇擁在中間,與她們依依惜別。然後,男人們下船去了。女人們在船上又逗留了一會兒,有個年長的女人站在中間,對她們吩咐了幾句,然後女人們排成一隊,走上岸來。 牧師看著,他知道她們中的多數是從中國廣東等流動妓院召募來的歌妓,專門侍奉船員和外國使者,一直「住在船上」。在海嘯之前,她們的生意曾一度到達鼎盛,那時歌妓們住在不知比現在奢華多少倍的大船上,船上的使臣絡繹不絕,他們見過世面又出手闊綽,妓女們喜歡圍在他們身邊聽他們說那些離奇的航海故事,每一天都過得有滋有味,成為永遠難忘的美好記憶。 女人們前前後後從他的身邊經過,猶如一張眩目的蜘蛛網,向他罩過來。他被某種熟悉的香味擒住,感到一陣屈辱。他側過身,低下頭,生怕看到那少女在她們之中。一陣陣刺耳的笑聲從那群女人中傳來,他蹙眉忍耐著,一直到這支香豔的隊伍走遠。 牧師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回教堂,心亂如麻。他不停想著那女孩,他原先幾乎以為她是上帝派下來協助他的天使,然而她竟然是一個歌妓,生活在飄搖無根的船上,就像一片浮萍那樣,整日周旋于男人之間,歌舞昇平,忘卻尊嚴,不知疲倦。他厭惡地閉上眼睛,徒勞地試圖把她的形象從眼前趕走。 她欺騙了他的感情,他這樣認為。可他很快又理智地想,她其實什麼也沒有告訴過她,除卻那句「我住在船上」。她並未撒謊,也不曾想要謀求他什麼。只怪她的樣子太純美無辜,蒙蔽了他那雙敏銳的眼睛。 4 她又來了,仍坐在最後一排,面含微笑,飽滿猶如一顆熟透多汁的桃子。牧師看著,可是他開始厭惡她的微笑,因為它是廉價的,是不與內心相連的。他又看見她賣力地唱詩,在分吃聖餐時十指間夾滿了餅乾,內心在隱隱作痛。 應有一隻手,溫暖慈祥地伸向她,有足夠耐心,充滿諒解和寬容,將她從泥沼中拉出來。 他於是又走向她: 「等禮拜結束後,你有時間嗎?我必須和你談一談。」 她點點頭,看著他,淡藍色的眼珠像子彈般穿透他的身體——砰,一瞬間他似乎又被俘虜,處在了劣勢——他早該清楚她的殺傷力。 他們坐在一棵高大的桫欏樹下,樹陰是一綹一綹的,被旱季接踵而至的陣陣熱風搖曳成一把喑啞的豎琴。她的香味又彌散開來,這一次他分辨出來那是曼陀羅花的香氣,忽遠忽近,令人暈眩。他知道歌妓們多用這種香味迷惑男人,令男人神魂顛倒,甘願俯首做她的奴隸。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溫和地看著她。 「淙淙。」她掏出一顆檳榔,塞進嘴裡,嚼起來。 「我不認識中國字,但這個發音很好聽。」 「是流水的聲音,要比海浪輕柔一些。」她的嘴唇已經變得鮮紅。 「是的,像流水。」他又輕輕念了一遍,「淙淙。」 他想了想又問:「看起來你不是本地人,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媽媽是中國人,爸爸是荷蘭人。」她回答很簡短,令人無法分辨她來自哪裡。 「哦,是嗎?我也是荷蘭人。」他總算找到一個可以拉近他們距離的契機。 「是嗎?」她漫不經心地咀嚼著檳榔,眼睛也不抬一下。 「那麼你父母現在在荷蘭?」 「不,他們都死了。這挺可惜的,不然,你和我爸爸也許會聊得很投機。」 「哦?」 「嗯,他也是個牧師。」 「啊!原來是這樣。」他輕歎道,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喜悅。他想,難怪從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這女孩很親切,仿佛走進教堂就是來找他的一樣。原來她的死去的父親也是牧師,神指引著她找到這裡來了。他仿佛從神的手中接過了這只迷途的小羊,他因這溫情脈脈的一幕而感動不已。 「你是做什麼的?」他猶豫了一下,終於問。 「我在船上唱歌。」她說。檳榔核在她的唇齒間繞來繞去。 他的心沉了一下。這真是他最不想聽到的回答,不過令他欣慰的是,她沒有說謊。 「你還那麼小……」他不無惋惜地喃喃道。 「在船上,我一點都不算小的。小碧和綠翹她們要比我小得多,大概只有十四五歲。老鴇說,她還收養過九歲的女孩。」少女說。她與牧師講的是英文,又摻雜著當地土著民的口音,不倫不類。 「你一定吃了許多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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