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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不,老鴇最喜歡的就是我了,我是她親手教出來的。」

  「她都教你什麼了?」

  「可多了。唱歌、跳舞、喝酒、玩牌、下棋……」

  牧師點點頭,不想聽她再說下去。他努力讓自己平息,用最慈愛的聲音說:

  「你不應再這樣下去。你慢慢長大了,需要有尊嚴的生活,你不可能一輩子都住在船上,不是嗎?」

  他的關心不免有些唐突。女孩微微一笑,吐出檳榔核:

  「我倒不覺得船上生活有什麼不好。我們可以認識許多有趣的人,他們拿我們當寶貝,送我們各種見都沒見過的稀罕禮物……每一天我們都在旅行,多麼快活。」

  「可是你沒有自己的方向。一個人,必須知道自己的使命,有所盼望,並為之傾注心血……來,告訴我,姑娘,此刻你心中最盼望的一件事是什麼?」

  「我盼望那個大鬍子的中國使臣快些來看我,他每次來,總是不忘送我幾個紅彤彤的大石榴。那石榴已經熟透,迸裂了,露出籽兒來。而且,他只送給我,別的姑娘都沒有。晚上他會悄悄到我房間裡來,將石榴塞在我懷裡……」

  牧師不語,這女孩像是荒野裡的草芥,在罅隙裡生存,早已習慣了惡劣的環境。她最大的心願不過是幾隻石榴、一場歡愉,再沒有別的什麼了。牧師很是心疼,女孩說這話時臉上迷醉的表情還是讓他有些惱火。

  「好了,不要再說了。瞧瞧你這墮落的日子,幾隻石榴就能讓你滿足嗎? 你在虛度時光,你在浪費和踐踏……」

  「難道非得像你一樣生活才叫有意義嗎?我不知道怎麼樣算是不浪費、不踐踏;我只知道,與其如你一樣,將一生奉獻給一個從未見過、從未摸過的神,倒不如將它奉獻給那些可以看可以摸的男人!」她那紅豔豔的小嘴唇翹得很高,與他對視的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挑釁。

  「你父親若是還活在世上,他看到你這樣一定會很失望的。」

  「可我早已對整個世界都失望了。」女孩忽然變得溫柔而脆弱,口吻中帶著對世界的棄絕,緩緩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5

   淙淙剛走,就下雨了。牧師一個人繼續坐在桫欏樹下。雨水澆透了壞情緒,他心中一片泥濘。與她談話的目的,難道不是想告訴她,她可以留下來,從今以後由他來照顧她的嗎?可是他什麼也沒有來得及說。

  被女孩咀嚼過的檳榔核像只暗紅色的繭,在雨水中滾來滾去。他抬起一隻腳,湊過去,靠在那顆躁動不安的檳榔核邊——她為什麼要將自己包得這樣嚴實?

  在那之後,淙淙很久都沒有再出現。海嘯漸漸遠了,傷痛慢慢變淺,來教堂的人越來越少。牧師曾開解他們說,對於那些痛苦的記憶,唯一的辦法只有遺忘。看起來,他們康復得不壞,已經成功地完成了遺忘,所以,他們也忘記了來教堂。

  在講經的時候,牧師的語速非常緩慢,並且開始走神。但沒有人覺察,堅持來做禮拜的大都是一些行動遲緩的老婦人,這種慢到幾乎停滯的儀式讓她們內心真正得到了平安。

  教堂最後一排的那個位置上灑滿豐盛的陽光,牧師站在講臺上,看向那個燦爛的角落時總是很容易產生幻覺。他知道她很輕很輕,像羽毛、塵埃或者唇語,悄無聲息地到來,坐在那兒,和煦的陽光搭在她的身上,她就睡著了。牧師講著講著,恍惚覺得女孩就在那裡睡著。上午時分的陽光很好,教堂中人又很少,他似乎聽見了她輕微的鼾聲。

  他面對的只是一座蕭索的教堂,以及荒涼的暮年。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紅裳因為生得太美,沒有被荷蘭人殺死。他們殺死了她的父母、姐姐和弟弟,燒了他們的房子。

  她站在河邊目睹全家人的死。荷蘭人用繩子將父親、母親、姐姐和弟弟的頭髮綁在一起。繩子一圈圈在他們頭頂纏上,中間隱約露著姐姐的一截紅頭繩,和她一樣的紅頭繩。還有好多人,他們也被這樣分成一組一組。荷蘭人架著他們,像發射炮彈一般丟進水裡。她看見全家人的頭頂在水上竄了一下,迅速地沉下去,此間仿佛還伴著弟弟的一聲尖叫。她直直地望著那片水,想等那根紅頭繩再冒出來。但是沒有。她哭起來,悄悄摘下自己頭上的紅頭繩,扔進了水裡。

  一個荷蘭人將她推進旁邊的草叢裡對她施暴。他將她藏到森林深處,綁在一棵桫欏樹上。他日日都來,給她一點食物,在她的身上折騰一番。

  她後來被殺死,是因為那個荷蘭人要回國了。他在碼頭邊的樹林裡最後一次施暴,然後用繩子勒死了她——那時屠殺已經結束,他再也不想動刀子。她被吊在桫欏樹上,下體滴滴答答流出的血,引來幾隻豹子。它們圍在樹下,舔淨地上的血,又意猶未盡地向樹上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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