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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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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遲迎面走過去,看到淙淙伸長手臂,踮著腳尖晾衣服。這女孩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瘦小,栗色皮膚,很難分辨她是不是華裔。只是覺得她有一種生野的美,能緊緊抓住人。她晾衣服時,柔軟的身體被拉展開,宛若開在院落中央的一株小桃樹。蓬勃的生命力猶如花粉般從她的身上散落下來。春遲只是這麼安靜地走過去,偶爾幾次,她隱隱感到淙淙在對著她笑,然而她卻記不起來淙淙的名字了。 直到那個下午,她們兩個都站在屋簷下看著那些女人們爭搶從遠方運送來的舊衣服,她們是僅剩的沒有加入那場拼搶的女子,彼此對看了一眼,向對方投去友善的微笑。淙淙用眼神示意春遲等她一下,就向著那群撕扯的女人們走去。春遲疑惑地看著她。炎熱的下午,燒燙的地面上浮起一層白茫茫的水汽,她那雙細瘦的腳踝仿佛懸在白霧繚繞的半空中,輕渺的背影像個騰雲駕霧的仙女。仙女降落在那群兇悍的婦人當中,然後她就毫不客氣地和三兩個手中緊緊攥著搶來的衣服的女人爭奪起來。剛才還好端端站在她身邊的溫婉少女,頃刻間已變身為野蠻專橫的潑婦。她揪著其中一個婦女的頭髮,猶如壓一口水井般將她的脖頸向下壓,而另一隻手緊緊地摳住那婦人攥緊的雙手,將她抓著不放的裙子一點點扯出來。 女孩在這一刻呈現出的令人驚異的力氣,與此前宛若行在雲端的腳步迥異。 她們當然也打她,擰她的耳朵,扭她的手臂,用尖利的指甲去劃她的臉,可是她像一個刀槍不入的勇士毫不退縮,甚至沒有流露一絲痛苦的表情。很快,四面裡湧來一群為淙淙助陣的女人。這些平日裡神情漠然、看不出與淙淙有什麼交情的女人,竟然都興奮得好似被抽動的陀螺。淙淙就是一根有號召力的鞭子,她能讓這世界圍著她團團轉起來。 那幾個和淙淙爭奪的女人寡不敵眾,很快便敗下陣來,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搶到衣服的女人走到淙淙的面前,將裙子遞給她。淙淙很從容地接過,自始至終,她沒有擦過一下臉頰上流下來的血。 女人們四下散去,淙淙亦無需向她們道謝,仿佛這是發生過許多次的事,人人都習以為常。淙淙迎面走來時還向春遲揚了揚手上的裙子,一切都非常明豔,女孩笑中的眉眼、臉頰上慢慢凝固的血,以及她手中的衣裙。 女孩在春遲的面前站住,未等氣息平順,就說: 「給你。」 「給我?」 「嗯,給你的。紫色很適合你。」 裙子落在春遲的手上,輕得好像一隻小鳥;她用力抓緊它,生怕一不留心,它就會飛起來。 春遲非常驚訝。 她很快變得不安起來,猶豫了一下,終於伸出手指,幫淙淙擦拭臉上的血。有幾處傷口,抓破的表皮已經脫落,裸露在外的嫩肉不斷湧出血來。春遲看著鮮血猶如愈演愈烈的火焰一般蔓延,心中一片慌亂,只是徒勞地不斷擦去傷口四周的血。 在失去記憶後,淙淙是第一個對春遲好的人,但這種感覺並不像春遲想像的那樣美妙。由於對過去一無所知,春遲時常會感到無助。那時她多麼盼望有人能夠走近她,疼愛他。可是淙淙臉上的傷口那樣灼目,令春遲不知所措。她覺得自己無法還給她什麼。 4 淙淙是個野姑娘。父母雙亡,孤身一人住在瀲灩島上。 有時在島上的天主教堂裡寄住,有時到難民營裡混日子,誰也不知道她明天在哪兒,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的影蹤一定有許多人想知道。因為她是一隻太美麗的動物,令整個森林裡的鳥獸都黯然失色。春遲也許應當感到幸福,因為這只最美麗的小獸棲落在她的身旁,日日夜夜與她為伴,這是多麼值得羡慕的事。淙淙的確很依賴春遲,夜晚睡覺的時候,她總是偷偷爬到春遲的床上來,抱著春遲:「睡吧。」說完,淙淙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熱帶的夜晚,雖然有海風,仍使人覺得燥熱。淙淙睡著了也很不老實,仿佛在被子裡游泳似的,四肢擺動,呼吸很深,嘴巴也張開協助呼吸。有時她又會緊緊地抓住春遲,講含糊不清的夢話。在那些深夜裡,春遲驚醒,她看見女孩如攀援的小野獸般地鉤住她,神色魘足。 春遲輕撫她的臉頰。此刻她睡得很熟,不會醒,像一個屬於她的娃娃。她必須承認,自己有些妒嫉淙淙。儘管她已經努力克制這種糟糕的情緒,當旁人被淙淙的美吸引,試圖與她靠近的時候,她就會不由自主地遠離。雖然她明知淙淙也許從未意識到自己的出眾,她也不會知道春遲的難過。春遲又看了淙淙一會兒,輕輕地用被子蒙上她的頭。她希望世界都不要看到這個光芒四射的女孩,只有自己知道她的美;或者哪怕她的美不要這樣突兀,像自然中的流水樹木,屋舍中的瓷器擺設一樣靜謐,那樣也不會令春遲不安。 清早醒來時,春遲看見淙淙已經坐在床邊,正抱著她的雙腳出神地看。她撫摸著春遲腳上的血跡,說: 「真可惜你記不得從前的事了,我想那一定很精彩,這雙紅色的腳就是最好的證明。」 「它們還燙嗎?」春遲輕輕問。她很少去碰這雙腳,她總覺得,它們似乎並不屬於她。 「還燙。你全身都很燙,所以才會流鼻血。你就是一座活火山。」 「是嗎?那你不怕我噴湧嗎?」 「不怕。我喜歡你的燙,紅孩兒。」淙淙這樣叫她。 然而淙淙並非對誰都這樣溫柔,春遲是一個例外。事實上,淙淙瘦小單薄的身體裡充滿了驚人的破壞欲。雖然曾寄住教堂,但她對於基督教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憎惡。當春遲對淙淙說,她非常想去做一次祈禱,祈禱能將那些遺落的記憶找回來時,淙淙的口氣十分鄙夷: 「不要在我的面前提這些,我早已不相信有神。我住在教堂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想放一把火,將它燒毀。」 淙淙露出輕蔑的微笑,春遲一陣凜然。她看到淙淙的虎牙在唇間掠過,附著幾縷殘存的檳榔果肉,猶如一顆絞纏著血絲的獸齒。 在難民營裡,淙淙喜歡和那些在船上賣唱的歌妓混在一起,讓她們教她唱歌。她的聲音低沉,略帶沙啞,唱起歌來別有一番韻味。那些歌妓們開始攛掇她與她們一起到船上賣唱,說她這麼美,肯定能成為最紅的姑娘;船上的生活很熱鬧,再也不會感到煩悶,而且還能賺到許多錢。對於別人的讚美,淙淙毫不經意,只是抿嘴一笑;金錢也並不令她心動,然而那種新鮮的生活倒令她有些嚮往。 「我們一起去船上唱歌,你說好嗎?」深夜,淙淙碰碰春遲,小聲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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