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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不想去。雖然說不上什麼緣由,但我不喜歡她們。」

  「每天唱歌喝酒,生活得很自在,有什麼不好呢?」

  「我希望可以過安定一點的生活,在自己喜歡的地方有一幢小房子,院子裡種些花草,離海也不遠,傍晚時走到沙灘上吹吹海風。」

  「嗯,我記住了。」淙淙說。

  「你記住什麼了?」春遲疑惑地問道。

  「我記住你想要過的生活了,總有一日我會為你實現它的。」

  春遲很感動,卻又生出幾分詫異。這樣的話似乎應當由一個男人來說,現在從淙淙口中說出,多少有些古怪。春遲雖然知道,淙淙決不是柔弱女子,可她終究也是女子,應當被人嬌寵呵護著,又怎麼能肩負起照顧她的責任呢。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巴里安1的街頭,坍塌的瓷器店、滿街滾落的水果,倉皇奔跑的婦人,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來勢洶洶的紅毛番鬼……

  巴里安,據說在西班牙語裡,它的意思是流浪漢區。這個位於巴石河畔的小城順著歷史的大河漂流下來,落到那些紅毛仔手裡的時候早已支離破碎。他們從當地人中選出首領管理和壓制其他人。是欲望支撐起了這些弱小而怕事的「首領」,而權力則令他們生出與侵略者一般無異的臉孔。於是奴役和殺戮化作他們手中的長鞭,同族人的血裹住了他們的雙腳。

  密謀以久的起義終於在這個悶熱的夜晚爆發,西班牙人在撤離之前,把兵戈交到「首領」的手中:

  「好好幹吧,這裡需要一場大清洗。」

  起義者遠比他們想像得強大。是的,有多麼憤怒就有多麼強大。帶頭的人被抓住,「首領」將他綁在火刑柱上,腳下便是熊熊烈火。 火從腳踝處纏住了他,一寸肌膚一寸肌膚地舔上去。圍觀的人群發出尖叫,一些軟弱的開始逃跑……黑色的骨架矗立在空中,像一柄不屈服的寶劍。可是那些追隨他、回應他的百姓們分明已經屈服,他們跪在他的屍體下求饒。

  人們以為這便是起義的結尾了。可是誰也沒有料想到那團火燒盡了火刑柱上的人,卻仍不甘休。它仿佛是領受了神意,嗖地一下躥下來,沿著巴里安雜草叢生的街市、荒涼的巴石河一路蔓延。屈服的人們要為他們的行為付出代價。

  所有不夠潔淨的人,都來洗吧!

  大火燒了七日。雨水也澆不滅。巴里安城被毀,只有鷹隼盤旋在廢墟的上空,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尊黑漆漆的塑像,銜去一塊焦糊的肉。殖民者對於這場災難的悲傷並沒有停留幾日,他們又在巴里安的下游修建新城。一切都是新的,新的首領,新的律法,新的子民,唯有「巴里安」這個名字依舊保留了下來。

  5

   春遲逃跑了。她用行動證明了自己有多麼輕視淙淙的諾言。

  那一天並非毫無預兆。前一日淙淙接連做了許多噩夢。醒來時看到外面天氣陰霾,暴雨將至。春遲又拋下她,獨自去散步了。春遲最近有些古怪,總是喜歡一個人跑出去,到了晚飯時間才回來,並且神色凝重,看起來有些心事忡忡。但淙淙只當春遲是因為失憶的事難過。

  晚飯吃了一半,春遲就起身回房去了。淙淙永遠都將後悔為什麼那時她沒有跟春遲一起回去呢?她在聽一個歌妓講從前在船上的事——日子過得太平靜了,聽歌妓們講她們千奇百怪的經歷是唯一的消遣。

  等淙淙再回到房間去時,春遲已經不見了。在那只她們共用過許多個夜晚的枕頭上淙淙找到一片尚有餘溫的淚跡。

  她沖出去,到院子裡找她。在回廊的盡頭,她似乎看到了春遲的背影,瘦瘦狹長,像一片從地面升騰起來的水汽,向著躲在屋簷後面的雲彩聚過去。 她大聲呼喚春遲,但那水汽兀自飄飛,轉瞬間便消失無蹤。

  春遲身上還穿著淙淙為她搶來的連衣裙,耳邊還回蕩著淙淙對她的許諾,她就這樣拉著男人的手歡快地逃走了。她一定聽到了淙淙大聲呼喊她的名字,聲音撕心裂肺,再磅礴的雨水也遮擋不住。她怎麼忍心背對著那麼悽楚的聲音疾跑而去,頭也不回?三月的小島,突如其來的暴雨,到處充滿背叛的氣息。

  有人曾看到春遲拉著一個男人沖出了難民營的大門。歌妓們的議論沸沸揚揚:想不到那個最不起眼的姑娘卻這麼有心機,很快就騙到一個男人將她帶走。目擊的人詳細描摹男人的樣子:深銅色的皮膚,寬闊的肩膀,濃密的鬍子……

  「嘖嘖,還怪不錯呢!」女人們微含酸意地讚歎道。沒有人發現坐在角落裡的淙淙臉色有多麼難看——內心的屈辱折磨著她,令她如坐針氈。她恨春遲,卻又一直在尋找她,從未放棄。

  四月,海嘯之後的第一艘船從中國抵達南洋。難民營中的歌妓奔相走告,她們終於又可以回到船上去了。她們熱情地勸說淙淙到船上玩幾天。淙淙本來不想去,可是她很想賺錢;妓女們說,船上賺錢很容易。

  總有一種直覺牽引著她,令她相信:當她把春遲的夢想實現了,春遲一定會再回到她的身邊。

  6

   她在船上遇到形形色色的男人,水手、外國使臣、太監、傳教士……她的美貌令他們為之傾倒,她身上那種半馴服的野性使所有男人提起手中的獵槍,甚至連她那沙啞低沉的聲音也被他們大為推崇……她的美高高在上,與一般歌女不同而又難能可貴的是,她甚至能使男人感到敬畏。當她站在臺上唱歌時,所有的人都全神貫注地看著,聽著,沒有人想起她是在賣藝;與客人們一起喝酒,她也總被關照,幾乎從未被輕薄和灌醉。

  雖然船上的生活萎靡而混亂,但淙淙從未放棄她的堅守。船上的客人都知道:這位驚世的美人也矜持得很,素來賣藝不賣身,不管客人有多麼顯赫的身份、出多麼昂貴的價格。這一點的確令船上的其他歌妓們欽佩。然而沒有人知道,這種堅守並不是出於道德,而是身體,完全是由於身體。淙淙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接受男人。每當她想像男人的身體像鐘罩一般扣在自己的身上,只留一點空氣給她,她被壓在低處沉痛地呼吸……那是多麼可怕,不管是多麼英俊的男人,哪怕他溫柔有加,一旦化做一隻盛滿欲望的鐘罩,對她而言就再沒有什麼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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