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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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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鏡記 上 闕 1 雙目失明後,春遲的眼前常常出現淙淙的樣子:她穿著那件髒兮兮的灰色裙子以及草葉編的簡陋涼鞋,佩戴龐大的扁月形銅飾以及很沉的黑色或白色的珠串項鍊,她站在高大的扶桑樹下,嘴裡咀嚼著一顆檳榔。忽而粲然一笑,露出滿口赤紅。淙淙的美令人訝異和不安,然而她自己卻渾然不知。那美麗又暗藏著殺機,仿佛她被放置在巔峰之上,隨時都有可能一落千丈。 她們初識正是淙淙最美的時候,一個女子在她最美的時候,對於自己的美一定是不自知的,在懵懂中攀爬,向著更高的地方,不知不覺就到了巔峰。 這種美也許曾讓春遲感到不安,也許還有更複雜的情感,比如妒嫉。因為妒嫉,她才開始想要躲閃。這種感覺,就像春遲第一次走入曼陀羅花叢,看到一朵朵倒吊的花朵,綿綿不絕,生機勃勃,可這是多麼垂喪的豔麗!在淙淙面前,她讚美了這些花朵,淙淙便以為她十分喜歡它們,卻不知道那讚美也隱藏著深深的敬畏。這註定她無法將自己融入那片花叢。 2 瀲灩島上的收容所是春遲記憶的起點。 它曾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寺廟,由於絕好的地勢,又或者還有神明的保佑,這裡縱使在海嘯來襲的時候也安然無恙。海嘯之後,當地的穆斯林們欣然同意將它改建為收容所,而他們大都遷徙到鄰近的一個島嶼,那裡是很原始的馬來人部落,有寺廟和安全的住處。 在這裡,春遲聞到墓穴的氣味,好像一切都死過一次了。她亦如此,並且,她死得似乎更加徹底一些,從前的事情一點也不記得了。 那場海嘯帶走了春遲的記憶,將她像一個清潔的嬰兒一樣帶回世間。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好像得了嗜睡症一般,久久沉溺在夢裡。不過做夢的感覺的確很好,不費一絲力氣,很輕很輕,像是有個陌生人走近,輕輕地撓她的頭皮。春遲醒來便看到枕頭上落滿了頭髮。 她醒來,在熱帶的暴雨中,原來有人在拼命地搖晃她。春遲看見眼前的女孩臉上滿是鮮血,在月光下像幽怨的女鬼。女孩用一團雪白的棉花堵住了春遲的鼻孔,拽起她的一隻手臂,向上伸直。春遲朦朦地坐在床上,透過身旁黑洞洞的玻璃,看見自己血乎乎的下巴,鼻子裡簇擁著白煙,奮力地舉高一隻手臂。 女孩對春遲說: 「你不能再睡了,否則你的血要流幹了。」 「可是一點也不疼。」 「那也不行,手再舉高一點。」 原來是又流鼻血了,在睡夢中流鼻血。那也是很輕的,一點也沒有感覺。它像一條紅色蚯蚓一般潛入春遲的夢。它很小,尾巴帶個小鉤,然後它開始變長,最終捅破了春遲的夢。 夢是好像子宮一樣的袋囊,被捅破之後,它就開始流血,像一個生命的夭折。然而卻並不會為此難過,反倒會有喝彩,還以為是魔術表演結束時,從黑手杖裡變出的一大捧鮮花。鮮花上原本落著許多心形的小蝴蝶,這時便都飛了起來。蝴蝶落在春遲的臉上,撓得她的兩頰發癢。她在夢中發出咯咯的笑聲來。隨即,她就被人搖醒了,鼻血已經染紅了半個枕頭。 春遲惶惶地坐起來。午夜的樹影在窗外搖擺,偌大的房間裡,全都是床,床上睡著年齡不同、膚色迥異的女人,她們這樣恐慌又貪婪地睡著,充滿哀求與渴望的夢囈絮絮不止,有時發出喑啞的叫聲,叫聲猶如被石頭壓住的狸貓那般慘烈。 搖醒她的女孩將她的被褥拿出去清洗。女孩對春遲說過她的名字,然而此刻春遲卻不記得了。 沿著月光鋪設的甬道,春遲跨出門,走進了種滿鳳凰樹和椰樹的院子。她看見地面上橫七豎八地放著一張張擔架。在這個有風並即將下雨的午夜,這些擔架仿佛是一葉葉扁舟在水中緩緩地搖著;半空中又橫豎扯起幾條粗繩,那女孩正將洗乾淨的被褥晾在上面。在那兒,許多條白色床單一字晾開,猶如被戳破的船帆,起風的時候它們便也上路了。 那是春遲最初認識的淙淙——站在搖曳的白色床單中間,好像被雲朵輕輕托著,來到她的面前。 正是她救了春遲。她從海灘上撿到春遲的時候,春遲的鼻息已經無法感覺到。可是她的身體並不冰冷,恰恰相反,她像一塊火山灰燼般灼燙;如此的熱,以至於淙淙相信她一定可以活下來。同時,她驚訝地發現,春遲的雙腳是血紅的,殷紅的血跡從腳底一直向上蔓延,由深至淺,直至腳踝處才完全消失。這雙赤紅的腳也在發燙,淙淙蹲下來,試圖找到腳上的傷口。可是沒有,腳並沒有流血。她又試著揩拭血跡,可是那血跡似乎是由肌膚裡面滲透出來的,無論多麼用力都擦不掉。 神奇的紅腳女孩。 那個黃昏,淙淙坐在旁邊看了她很久。然後慢慢扶起她,將她放在自己的背上。她背著她往回走。她的背被她壓著,也開始發燙。落日把最後一絲光熱傳到她們身上之後,就跳進了大海,她們是黯淡的天地之間最亮的一簇火焰。從這一刻起,她們的命運被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3 那個時候,春遲的全部所有是一張在收容所陰潮幽暗房間裡的床鋪、一條山茶花圖案的墨綠色毛毯,以及一件不知什麼地方撿來的粗麻布裙子。她一直都穿著這條裙子,淺紫色,胸前有淡紅色的石榴漬,也或者是西瓜的汁水,看起來像個暗藏殺機的傷口。 春遲本是不屑去爭搶那些衣物的,每次收容所分發衣物的時候,她只是冷冷地站在角落裡看著,看著難民們沖上去拼命地爭奪和廝打,仿佛是為了證明她們得到重生後蓬勃的生命力。 而裙子是淙淙送過來的。 此前,淙淙只是常常在夜裡幫春遲止血,她也許是睡在春遲旁邊的床位上,但春遲對此毫無印象;每次睡醒時,偌大的房間裡幾乎沒有什麼人了。女人們更喜歡聚在院子裡聊天,不到萬不得已,她們不會回到這擁擠黑暗的房間裡睡覺。 有時春遲早晚散步,就看到淙淙在院落牆根下晾那些替換下來的沾滿血跡和痰漬的床單。她常幫這裡的看護做事,甚討她們歡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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