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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求你去救他們,他們就要死了……」

  駱駝猛然甩過來一個耳光,打在春遲的臉上。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便是他了,她暴戾的愛人!他如此粗心,甚至沒有發現她的眼睛已經瞎了,再也看不見他。

  駱駝沒有再來看過春遲,她仿佛被關進了另一座囚牢。她昏沉地躺在那裡,只有送飯人提醒著她時間的遷移。一日又要過去,春遲不敢去想,在翁格人的囚牢裡關著的犯人們現在怎麼樣了。是他們激起了她求生的鬥志,使她決心不顧一切地與他見面;她亦給了他們最後一線希望——那種期待是什麼滋味,她很清楚。然而現在她卻不能將他們救出來,他們一定很失望。

  她一直最怕的是令別人失望。她曾答應淙淙,陪她一起去船上生活,不離不棄,可她食言了,並且不告而別,她令淙淙失望;駱駝一直希望她能夠記起往事,雖然她從未放棄尋找,但至今毫無進展,她令駱駝失望;她答應蘇迪亞,不會夜晚獨自外出,可她還是自己走入毛莨叢林,並且再也沒有回去,她令蘇迪亞失望;現在她又令囚室裡苦等的犯人們失望。失望就像一場暴風雨,熄滅的火種不可能再度點燃,那傷害將永遠留在那裡,無法彌補。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他站在麻六甲河畔,注視著對岸的漂亮建築。它是有名的紅屋1。紅磚牆,硬木門,門前是寬闊的石階,荷蘭人的建築總是這樣氣派。

  鐘聲忽然響起,嚇了他一跳。有位嬤嬤走過來,把門關上。裡面正在舉行儀式。他的女兒、女婿以及小外孫都在。他們多次邀他來觀禮,都被他拒絕。他只是怕自己破壞了他們的好興致。

  也許不會有多少人像他這樣迷戀中國,他甚至覺得,祖父曾是鄭和船隊中的一名海員,這是至高的榮耀。三十年前他在碼頭工作的時候,曾認識過中國輪船上的工人。他們有過一段書信來往,他會寫的漢字寥寥,那些信件被他視為珍寶。後來通信中斷了,跑船的工人再沒有了消息。他就更思念,希望可以渡海到中國去看看,但家人都反對。直至最近他的妻子死去,他才覺得事情又有了轉機。

  他很想帶小外孫一同去中國,讓他到那裡去住一段,卻又一次遭到全家人的反對。他們要讓他到英國去,過喝伯爵紅茶、戴紳士禮帽的上層生活,他們說那才是文明——也許他們是對的。

  他已經買好去中國的船票,臨行前悄悄跟隨他們到教堂,只是想多看看他們。他的行李不重,除了旅途中必要的乾糧和生活用品,還有一雙祖父留下的筷子,不過他不太會用。

  8

   戰爭並沒有就此結束。第五日,窗外又響起了炮火,硝煙的氣味在八月晴朗的黃昏裡彌散得很遠。除了送飯,沒有人來探望過春遲。

  三天后,歡呼聲響徹她棲身的軍營,匈蓬人勝了。她扶著牆,走到門口。門外一片空蕩蕩,看守她的士兵已不在那裡,似乎所有的人都去歡慶了。軍營空了。戶外的空氣裡,野草花枝的淡香混雜著血腥,春遲竟很喜歡聞這種氣味。她記得,這是埋藏在駱駝頭髮和鬍鬚裡的氣味,溫情而暗藏殺機。

  出了營地,她沿著海岸線緩緩地走。中午的太陽像軍隊一樣兇悍,她聞到皮膚散發著一股焦糊的味道。

  即便是海嘯發生的時候,那場景也決不會比現在更可怕。海嘯是一場柔軟的、毫無生息的戰爭,而現在她踩著連成河流的血泊,跨過一具具屍體,慢慢走回翁格人的營地。她越走越灰心,這場災難正是她的愛人賜予班達島的。他是一個部落的首領,是橫行霸道的海盜,是一個嗜血為生的征服者!

  春遲在島上居住已久,沿著海岸走了半日,她找到了翁格人的營地。這裡已經血流成河,她步步靠近囚牢,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腐臭的氣息越來越重,她感到一陣恐懼,不由抱住肩膀。牢門是打開的,也許有人進來過。很安靜,只有蒼蠅嗡嗡地亂飛。她摸著走進去,想喚他們,卻說不出話來。觸碰——冰冷的身體,是那個少年,他的手裡還攥著一截石灰筆,死前是否還在牆壁上給他的小戀人留話;老夫妻就在他的旁邊,互相依偎著死去,身體已經冰冷,只有那兩隻握在一起的手,還有一些溫熱;最後,她摸到了那個孕婦。她的額頭上有膿血,也許是自己結束生命的。春遲的手撫過她的臉頰,嘴還張著,她碰到牙齒以及從嘴裡湧出來的螞蟻。這女人已經像一座腐朽的建築,很快就會坍塌。她將手放在女人隆起的肚皮上。高聳而冰冷,像一座淒涼的小山坡。而她的小寶貝就永遠地葬在這座山下了。

  她最害怕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他們都已經死去(大概是餓死的),帶著對她的失望死去了。

  她從牢房出來,熾烈的太陽仍未甘休,又追趕她到了這裡。她感到一陣暈眩,她不能原諒自己,甚至不想看到自己,只想快些找個安全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蘇迪亞和她的海邊小屋——她首先想到的是那裡。她忽然很害怕駱駝,想到他,她的眼前就出現一攤血跡,那些死去的囚犯的臉龐一一閃過。

  她盲目地奔跑起來。不知道跑了多久,發瘋一樣地奔跑,直到被一雙有力的手臂一把抓住。她大叫了一聲,像只絕望的小獸。

  「你要跑到哪裡去?」是駱駝的聲音。

  她驚恐卻又盼望。她倒在他的懷裡,卻又感到了更具體的危險。她掙扎著,眼淚掉下來:「他們都死了,你知道嗎?那些囚犯。」

  「這與我有什麼相干?死去的人到處都是。」他冷冷地說。

  「你為什麼還不認錯?你殺了那麼多的人!」

  「你不殺他們,他們就會來殺你。」

  「翁格人押我去和你談判的時候,你不是答應了他們,與他們劃定界限、不再進攻他們的嗎?你怎麼可以食言?」春遲仿佛看到了那樣的一幕:當她捧著找回的記憶去找他時,他卻再次食言。

  「我為什麼要對他們信守承諾?我反悔了他們又能把我怎麼樣?」

  春遲氣得說不出話。她拿起頸上掛著的短刀,對著他的手臂狠狠地劃下去。他疼痛難耐,把她摔在地上。她迅速站起身來,快步奔跑。他沒有起身來追,她聽到他急促的喘息聲越來越遠,竟然有些失望。

  9

   她跑到天黑,終於接近了他們的小屋。在離他們家不遠的地方,有一片緬梔樹林。那些長有蛋黃色花蕊的白花掛滿樹枝,遠遠看去像一片暈著霞光的雲海。夜愈黑,它愈明亮。她就是奔著這片亮跑了過來。她停下來,大口喘氣,內心忽然覺得平安。忽然有人從後面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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