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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蘇迪亞。

  少年擁抱了他的女神。那是非常溫馨而豐盈的擁抱,比他此前無數次幻想過的都要好——不唐突,不生硬。

  他們置身于明媚的緬梔花林中。這屬於熱帶的絢爛,將少年緊緊包裹住,使他格外縱情。 他用炙燙的雙手捂住她背後的傷口,於是那傷口不再痛了。

  蘇迪亞拉著春遲的手回家。他這樣滿足,自春遲失蹤後,他到處尋找,躲避兇狠的士兵,殘酷的炸藥,心力交瘁,幾近絕望。他祈求佛祖將他的女孩還給他。作為一個命運坎坷的孤兒,他內心平靜,素來沒有向佛祖要求過什麼。現在他想用今世全部的業力去要她。

  佛當真應許了他,把她還給了他。

  他們回到那間光線晦暗的小屋。蘇迪亞將一隻木箱從床下拉出來,滿滿的貝殼。每一顆都打磨得像牙齒一樣光潔。春遲跪下來,用手一顆顆地去摸。她粲然一笑,宛如找到食物的野獸。

  春遲向來不言感激。

  春遲將她的手放在貝殼上,便覺得周圍忽然變得寂靜。尋找記憶可以平復所有的傷痛,可以暫時令腦海中駱駝的形影與她隔絕。

  晝日與黑夜再無分別。記憶像層層紗帳,將她籠罩起來。她重新變得聖潔而專注。

  她安詳地坐在她的密室裡,蘇迪亞忽然覺得她非常強大。他不再為春遲擔憂,他的確已經習慣她專注於貝殼。這樣的生活充實而安詳,是他所希望的。

  但是,蘇迪亞還來不及感恩,那颶風般兇猛的首領已經撞開了他家的門。

  春遲正探入一段記憶的深處,忽然被什麼力量拉了回來。他來了!氣息和聲音都來了!他一腳踢倒了屏風,捏住了他的鸚鵡小鳥兒:

  「難怪你千方百計地逃出來。原來是要到這兒來——你一直和他住在這兒?」

  她蜷縮在他暴力的手心裡,仿佛已經習慣了他的這種方式。她不說話。

  「我在問你,你一直和他住在這兒嗎?」他大吼一聲,令人心驚。

  「是。」她回答他。他很憤怒,用滿手的力氣捏住她。她身上那個脆硬的傷口崩裂開。

  她應該感到一絲欣慰嗎?他在意著她,無法忍受她與別人在一起。但這也許只是他慣有的霸道。他要怎樣處置她呢?她異常平靜地等待著。

  他拎起她向外走,蘇迪亞攔住了他。遺憾的是春遲看不到少年無畏的表情,不然她也許能在頃刻間了悟少年有多麼地愛她。

  「放下她。」少年用馬來語對駱駝說。

  靜默,僵持的片刻。春遲已經感到了可怕的烏雲慢慢壓下來。多年後她一直後悔此刻自己的沉默。她非常瞭解駱駝,知道會發生什麼。

  她會攔住他的,她正要這麼做;只在一遲疑間,她的臉上已經濺滿了鮮血。

  「蘇迪亞?」她顫聲喚他。

  他用重重跌在地上的聲音回應了她。

  她伸出手去,摸到駱駝手中的兇器。手指觸到那溫熱的血液,精敏的觸覺使她感覺到蘇迪亞的心跳,越來越微弱。

  「你殺死了他,是嗎?」她緊緊抓住駱駝,手指嵌入他的皮肉裡。

  駱駝沒有回答她,他用腳踢開門,將她搭在背上,走了出去。古舊的門在身後來回搖擺,嘎嘎作響。

  她伏在他的背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他帶著她穿過那片緬梔花林。

  這是蘇迪亞最喜歡的地方,緬梔花是蘇迪亞最喜歡的花。他常說,這花是有佛緣的,他幼年時曾寄住在寺廟中,寺廟的院落裡便種滿了緬梔樹。他負責打掃寺院,這緬梔花很是脆弱,軟風一吹,落了一地;待他掃完,再回頭看去,又落了一地。然而他卻並不沮喪,因這花總令他看著歡喜。

  傍晚時看這花樹最是迷人。稀薄的日光落在蛋白色的花朵上,樹上地下,到處泛著一層淺金色的光澤,仿佛是從殿宇和佛祖那裡擷了幾絲神采。

  二三月份的時候,花開敗了,葉片也盡數落下,只剩得光禿禿的樹枝,那形態倒似鹿角,所以人們又叫它鹿角樹。她的眼睛雖看不見那些浸染著金色神光的花朵,但蘇迪亞曾帶她去摸鹿角狀的樹枝。

  現在少年和他景仰的佛祖在一起了。也許在一座最高最遙遠的寺廟裡,少年正緩緩掃起滿地的緬梔花。正是黃昏,金色如故。他不時地停頓下來,微微俯身,看一眼那個還在人間受苦的女孩。

  在春遲旁枝叢生的記憶裡,蘇迪亞也不過是一個單薄的影子,一閃而過,淡如一抹陳年血跡;可是那個影子總是筆直地站在春遲身後,不躲閃,不遊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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