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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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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你夜晚總是從噩夢中驚醒。」 二人陷入沉默。蘇迪亞明白,春遲已經在這條路上走出去很遠,任何的呼喚她都聽不見了。她現在只是需要幫助,當她一天比一天疲倦和虛弱的時候。 善良的佛教徒決心全心全意幫助春遲,找尋那枚藏有她記憶的貝殼——雖然這聽起來是一件多麼荒誕的事。 但我們必須相信那些渺茫的事,它們是遙遠又綺麗的仙境,它們是殘弱又明亮的火種。蘇迪亞這樣對自己說。 他是鄭和船隊中的一名海員。船隊遇難後,他一個人流落到這個小島。島上有個馬來人的部落,男人穿著裙子,但很兇猛。女人對他很好,給他野果和糕餅吃。總體來說,這裡的人們都是慵懶的。他後來決定留下來是因為小島實在非常安靜,氣候也不錯,在濕季到來的時候,周遭的環境頗有幾分中國江南的味道。 他是在跟當地女人學釀酒的時候,和那個叫敏蒂的姑娘搞在一起的。她是典型的巫族人,塌鼻樑,大眼闊嘴,身材豐滿。他和她好了之後,就住到了她的家裡。她的父母不甚喜歡他,因為他不會打獵,也不信仰伊斯蘭教。他被帶到山上學習獵殺動物,又被帶到寺廟參加儀式。他不太會說馬來語,沒有人與他說華語,於是他變得越來越沉默。 他偷偷在他和敏蒂的房間裡擺了媽祖像。敏蒂生育的時候難產,他在媽祖像前跪了一夜,但她還是死去了。 3 眼睛是被春遲自己弄瞎的。蘇迪亞後來才知道。視覺一直妨礙著她,眼前的光像火焰一樣亂竄,令潛心鑽研貝殼的她方寸大亂。她用布蒙住眼睛、封嚴房間,都沒有辦法將光完全隔絕。她需要一道更密閉的屏障。 鐵針在火上燒,她坐在火堆前發愣。火將鐵針烤得通紅,火苗在針上翻滾,她這才回過神來。她用衣服纏住手,慢慢地捏起鐵針,一寸寸向眼睛靠攏。針逼近的時候,她聽到眼球嗤嗤轉動的聲音,雙手開始發抖。她努力盯著一個地方看,想要固定住眼球。就在針馬上觸到眼球的那一刻,雙眼因為凝視一個地方太久而掉下了眼淚。她輕輕拭去眼淚,又用鐵針瞄準。頭因為仰得太久,她感到一陣暈眩——不能再等了。她的手向回抽了一下,用力地刺下去。針陷入柔軟的眼仁裡,迅速被包裹住,升起一團白煙。她被一陣鑽心的刺疼擊倒在地。她平躺在地上,等到疼痛像潮汐一樣退去,才伸手拔針。但濺出的血實在太多了,還是令她有些無措。她感到非常疲倦,給眼睛敷了些草藥,就睡了下去。這一次她睡得非常久,因為再也不會有白晝到來的提示,她幾次醒來都以為仍舊是夜晚。她又一次醒來時,再也睡不著,才走出門來,聞到遠處飄來的炊煙,知道原來已經是黃昏了。 她終於可以專心地進入貝殼。正如她希望的那樣,作為一個盲人,她的觸覺一天天靈敏起來,對於貝殼上的每一道花紋都有了更深的體會。只是有時眼前仍會出現白光,令她不安,仿佛有人要闖入她這隔絕的世界裡來。 春遲對她失明的眼睛很滿意,這仿佛是她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憑藉。除此之外,她還有一雙神奇的手,纖細而靈巧的手指在空中劃過的每一道弧線都是那麼優美,就像生活在森林深處的珍稀禽鳥,蘇迪亞對此驚歎不已。春遲自幼便學古琴,若說她喜歡古琴奏出的悠揚樂聲,倒不如說那撩撥琴弦的手勢更令她沉醉。這樣的一雙手,仿佛天然就是為了研讀貝殼而生的;在失明之後,觸覺變得更加靈敏,質地的絲毫差異,她的手指都能一一分辨。 而指甲一直是令她困擾的難題。無論將它們修剪得多麼短、多麼光滑,劃過貝殼的時候,總會發出不和諧的聲響,將流暢的記憶隔斷。最終,她把雙手浸泡在白醋裡,等指甲軟了,她用刀和鑷鉗將指甲從肉上剝離下來。一片,兩片,三片……剝去指甲的雙手血肉模糊,再一遍遍用冷水沖洗,又過了兩日,才完全止住血。春遲覺得很滿意,沒有一雙手能像它們這樣柔軟。 當蘇迪亞第一次看到這雙殘缺的手時,手指上深褐色的窟窿令他一陣心驚。但時間久了,他竟不再覺得它們醜陋。相反,它們比任何人的手指都要靈活,輕盈,是天生的舞者。他漸漸懂得欣賞它們,以及它們的舞蹈。 有時蘇迪亞將頭從屏風後面探進來,借著一點逃逸進來的月光可以看到,春遲將她卓絕的雙手緩緩放在貝殼上;沒有一絲聲音,但他卻分明地感到她的手指在空中劃過的影子,那麼纖細柔軟,宛如洋洋灑灑散落空中的白色菊花瓣。他心頭一陣難過,每次看到她的凝神模樣,都覺得命運真是殘忍,仿佛舉行一場又一場祭奠,一次次將她的希望與愛戀挖出來,又埋上。 駱駝就像一場劇烈的颱風登陸這座島嶼。蘇迪亞已經略略覺察到春遲的不安,卻不知原委。她變得很焦急,似乎想在一夜之間吞食掉所有貝殼中的記憶。她不顧士兵在海邊駐紮,不顧自己的視力已近喪失,固執地出海打撈貝殼。 「我需要更多的貝殼,更多……」春遲沖出家門的時候,蘇迪亞拉住了她。此刻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雨季來到了小島,時光在夏天的末尾追上了她。蘇迪亞幫她擦乾額前淋濕的頭髮,無限溫柔。春遲神情恍惚,囈語連連: 「我要快些去,蘇迪亞,我來不及了……」 「你不是願意窮盡一生去尋找那枚貝殼嗎?為什麼又忽然變得這樣急?」 眼淚順著春遲睜大的雙眼流淌下來。幾千尺以外那個趾高氣揚的男人是否正和他的士兵們舉杯慶賀?成百上千的火把被點燃,一隻只酒杯被斟滿,姑娘們攜著歌舞出場,篝火上的烤肉熟了,油滴滋滋流淌。她幻想著自己忽然破門而入,令眾人驚詫。她佇立在一屋子的熱鬧中間,像一尊剛從土中挖掘出來的冰冷石像。她將那枚找到的貝殼掬捧在手心裡,讓宛如潮汐般升起的光亮射進他渾濁的眼瞳裡。他猝不及防,被劇烈的往事所傷,打回了原形,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他是個滄桑的老人了,周圍的熱鬧都已無法滲入身體,孤寂瓦解著他的內心。她捧著他們之間澄清的愛情走上前去,攙扶起他。她要告訴他,這才是他僅剩的東西。 可是她還沒有找到那枚貝殼。 蘇迪亞讓她回房間休息,答應幫她再多找一些貝殼回來。春遲又回到她的貝殼中間,憔悴的樂師終於沒有力氣再奏響一枚貝殼。她喃喃地說: 「蘇迪亞,我該怎麼辦……」 4 駱駝似乎還不能歌舞昇平,盡享勝利的喜悅。島上尚有殘留的敵軍部隊隱藏在暗處,隨時有可能發起反擊。戰火很快又會燃起,班達島的居民終日惶惶不安,許多人已經悄悄逃離此地。 而春遲卻怎麼也不肯離開。蘇迪亞終於明白過來,問: 「你遇到他了,是嗎?」 「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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