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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駱駝離開後,春遲萬念俱灰,對於如何找回記憶毫無頭緒,只想快些離開這個到處充滿駱駝氣息的島嶼。就在離開的那日,她在碼頭邊又看到了那個到處遊蕩的瘋婆婆。這位故人依舊獰猙的臉龐此刻看來卻格外親切。瘋婆婆嘴裡咂著一隻螺,笑嘻嘻地從春遲面前閃過。她那像風一樣的輕渺的身影令春遲感到一陣惆悵,仿佛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春遲情不自禁地張開嘴,輕聲喚住她:

  「婆婆。」

  瘋婆婆的耳朵靈敏得很,她立刻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春遲想起手上挎的那只口袋裡還有幾隻芒果,就走上前去,把口袋套在瘋婆婆的手腕上。春遲還從未見過這樣纖細的手腕,那包裹骨頭的皮膚薄得近乎一層透明的膜,幾個芒果都可能把它壓斷了。春遲只看了幾眼便不忍再看,歎了口氣,說:

  「你沒有家人也沒有住處,一定常常挨餓,才會瘦成這樣。」

  瘋婆婆卻用力搖頭,指了指手中的螺,玄妙地笑了。

  春遲的目光落在那枚長滿褐色斑點的海螺身上。她驚奇地發現,這海螺表面光滑剔透,像一隻蘊藏著秘密的水晶球。

  那日,她猶如著了魔般跟著瘋婆婆走入瀲灩島最深的樹林裡。瘋婆婆用手指在海螺上打轉,周而復始,直到手指像鳥兒一樣在海螺上飛起來……

  當瘋婆婆拉著她在記憶的甬道裡穿行時,春遲哭了起來。她終於知道怎樣才能找到記憶,這近乎於無望的希望令她悲喜交集。

  瘋婆婆是如何得知這個秘密,又是為什麼這樣專注於它,春遲無法知道。她憑藉吸取貝殼裡的記憶為生竟也活了這麼多年,記憶是最神奇的滋養。

  春遲將自己關在封閉的房間裡,無數次撫摸她的貝殼。紅花寶螺、赤旋螺、三彩撚螺、玫瑰千手螺……她小心翼翼地用刻刀去掉附生在貝殼表面的珊瑚蟲和海藻鬆散,然後一遍遍沖洗,長時間地浸泡……一枚清除乾淨的貝殼,表面光滑,紋棱楚楚,手指撫過時,宛如琴弦撥動,奏出悅耳的音符。春遲閉目傾聽,只覺眼前閃過一道亮光,破出一條甬道,狹長而深邃。探身走下去,只覺得每一步都有幢幢的回聲,有水滴石穿的聲音,有萬物花開的聲音,有歡笑,有啼哭,她的手指越撥越快,仿佛怎麼也無法停歇下來。她獲得的記憶通常並不完整,有時是從童年的某一日忽然進入,有時是從少年時,有時已經結婚生子,有時甚至垂暮矣矣。然而一旦進入,絕無中途退出的可能。記憶的力量無比強大,像吸盤一樣將人吸在上面。除非走到記憶的末端,不然沒有辦法脫離這段記憶。

  蘇迪亞見到春遲的時候,春遲已經雙目失明,眼睛上有令人害怕的血痂——很怕見光,在日光底下站不久時,雙眼就會湧出淚水。她神情古怪,時而哀怨,時而躁狂,有時看起來很柔弱,轉瞬間卻又變得十分剛烈。蘇迪亞收留下她,她每日去海邊撿拾貝殼,有時收穫甚微,她便獨自乘船出海打撈。捧著貝殼歸來的春遲,眼睛裡總有些平日裡從未見到過的神采。至於她拿著貝殼回到她那半間狹促的房間裡究竟做了什麼,蘇迪亞一無所知。

  蘇迪亞很明白,如果不是因為雙眼失明之後,出海打撈貝殼以及打磨清洗它們變成了很難的事,春遲是決不會將她的秘密告訴自己的。

  但不管怎麼說,他還是知道了春遲的秘密。這真是一個令他震驚的秘密,聽得他瞠目結舌。蘇迪亞迷惑地問:「可是大海裡有無窮無盡的貝殼,你就算窮盡一生也打撈不完;何況你打撈上來這麼多的貝殼,又怎麼知道哪枚貝殼裡的記憶是你丟失的呢?」

  「所以要把這些貝殼中的記憶都吸進我的頭腦。」春遲決絕地說道。

  蘇迪亞怔怔地看著春遲,良久才說:「你瘋了嗎?一個人的頭腦怎麼能容得下如此多的記憶呢?這樣下去你會崩潰的。」

  「我沒有別的辦法。」春遲痛苦地搖頭。

  「這是多麼愚蠢的辦法,相信除了你,再不會有人願意嘗試的。」

  「也許。」

  「值得嗎, 就為了那個男人的一句話?那也許只是他的藉口。他是人,又是首領,又怎麼會和一個華族女子生活在一起?你難道想不明白嗎?」

  「我明白。但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也想試一試。現在,我丟失了這段屬於我們兩個的記憶,是我虧欠於他的,但若找到記憶,他仍不肯要我,便是他虧欠於我了。」

  「你努力上幾年,十幾年甚至更久,那時方知是他虧欠於你,又有什麼用呢?難道你窮盡一生只是為了要這樣一個答案嗎?這個答案如此重要嗎?」

  「對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來說,的確很重要。」

  蘇迪亞非常喜歡看春遲那副癡迷的樣子——迷蒙的眼睛,緊咬的嘴唇,還有那永不氣餒的小下巴——雖然這癡迷與自己並無關聯,而是牽繫在遙遠之處一個甚至毫無察覺的男人身上。

  他們終於不再探討虧欠的問題,蘇迪亞不想為難她,轉換了話題:「你收集貝殼有些日子了,那麼……在你的頭腦中,已經充滿許多人的記憶了?」

  「是的。」

  蘇迪亞走到春遲面前,伸出手撫摸她的額頭。這蒼白而空曠的額頭,就像大海中央冰冷的礁石默默地經受著海浪劇烈地拍打,紋絲不動。春遲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是的,是駱駝在撫摸她的額頭。男人們似乎都喜歡她的額頭,飽滿、裝滿故事的額頭。她感覺到面前這男孩唐突的氣息,她輕輕躲閃開他的手。

  蘇迪亞感到難堪,他轉過頭去,問:「那些記憶都是怎樣的呢?」

  「不知為何,留存在每個人記憶深處的,幾乎都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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