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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而眼下她陷落在其中,看不出與她們有什麼不同,她甚至更加可憐。那些歌女們至少還指望著有男人會為她們贖身,將她們帶走。她有什麼指望呢?

  淙淙待她很好,她的命是淙淙救回來的。如果不是淙淙在海灘上看見她,發現她還活著,她大概早就默無聲息地死在岸邊了。

  可淙淙待她的好就像繩索,將她牢牢地捆綁,淙淙曾笑嘻嘻地對春遲說:「你的命是我救起的,你如何謝我?」

  春遲心中一沉,問:「你要我如何謝你?」

  淙淙伸出手撩開春遲的額發,撫摸她光潔的額頭,說:「我要你一直陪著我。」

  女孩的手宛如一隻冰涼的小白蛇,在春遲的額頭上蠕行。

  淙淙還常對春遲說:「將來我們一起到船上生活好不好?」

  「那種生活是很不自由的吧,總要看別人的臉色,壓抑自己的悲喜。」春遲委婉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她知道淙淙骨子裡潛沒著的一種氣質,與船上的歌女們的風塵氣隱隱暗合。

  「不,那是真正自由的生活。周圍再多的人,都進不到你的心裡,他們就像船下湍急的海浪一樣。在船上住久了,你會忘記腳下就是大海。我們只管唱歌,喝酒,為所欲為。」

  淙淙言語之間,充滿了對海上生活的神往。春遲不再說什麼。

  大鬍子男人出現的時候,春遲正在淙淙施予她的捆束中默默地掙扎。她看起來很安靜,亦很認命,但那不過是一種偽裝。

  2

   春遲聽到有人在敲打窗戶。她在床上抬起頭,看見大鬍子男人正站在窗外。雨那麼大,他卻一動不動。他表情漠然,身材魁梧,像一座森嚴的廟宇。

  他一定看到春遲在流淚,但他卻不知道這些眼淚是與他有關的。他從一開始就是個懵懂的闖入者,可他微微的一個動作足夠使她興奮起來。據說暹羅國有一種提線木偶就是這樣的,半人高,面目俊美;那白須鶴髮的掌線者,技藝自然也不一般,他只需略略抬起一根木棒,木偶就會扭動起來,若是掌線者反復彈撥一根線,木偶就在臺上狂舞不止。木偶雖是辛苦的,卻也很快樂,因為永遠都不需要考慮接下來的方向,它只要跟著動就可以了。

  春遲相信,有許多女子都如她一樣,甘願做老師傅手裡的一隻提線木偶,在他的牽引下狂舞不止。

  他先用眼神試探了她。最後,就在這個三月的下午,他從半掩的窗戶裡伸進線來。她沒有掙扎,就讓他將線套在了自己的身上,也許,這正是她所盼望的。她帶著憧憬去給他開門,以一隻木偶的姿態。他們的牽纏大戲就這樣拉開了序幕。他是人,皮膚很黑,說馬來語和閩語混雜的方言,他會說漢語,卻很少用。

  他進來後,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那裡,良久才抱歉地說:

  「海嘯之後,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從前的事都不記得了……所以當你跟著我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對你也很冷漠……對不起。」

  男人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著她。他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她在他的神色中看到怨怒和失望,她不知道他會不會氣急敗壞將她拋下,掉頭就走。 她很害怕,連忙說:「但我想這只是暫時的,若是你能提醒我一些從前的事,我想我能把從前的事都記起來。」

  男人沉吟片刻,說:「走吧。」

  「我立刻就能出發,這裡也沒什麼可帶走的。」春遲說著,回身又環視了一下。的確,沒有任何是值得留戀的。

  他點點頭,就先走出門去,她跟在後面。穿過這座寺廟的回廊時,她聽到女人們的嬉笑聲,她知道是她們吃完飯回來了。她很害怕與淙淙撞上,於是拉著他快步跑起來,腳邊濺起的雨水響亮地拍打著地面。男人的手心那麼熱,將熱流源源不斷地輸進她的身體裡,所有冰冷的雨絲都進不來了。

  春遲的心情非常暢快,像是打了一場勝仗。那些女人要是看到有個男人來帶走了她,非要大聲尖叫起來不可。她們朝暮期盼的,不就是有男人來帶走她們嗎?她們誰也不會想到,這個目光呆滯、沉默寡言、腦袋裡一片空白的小丫頭,竟會最先被男人帶走!她一邊跑,一邊笑了出來。

  他們從寺廟的後門走,一直跑上山去。春遲從來不知道自己那麼有力氣,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她好像一直在積蓄力量,膨脹,直到此刻隨著這場暴雨一起傾瀉出來。她感到人是多麼奇妙和深奧。她完全不瞭解自己的意圖,但她願意放縱自己,身體裡仿佛有一隻激情充沛的野獸,衝破重重圍阻,向著某個確定的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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