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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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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梭記 上 闕 1 三月的某天,一個男人來到瀲灩島的難民營,帶走了春遲。 那天他在窗外看了她很久,後來雨越下越大,他那團蓬鬆的絡腮鬍子像昆蟲標本一樣黏在了臉上。他走到房檐下輕輕地敲窗戶,春遲倏地站起來,跑去給他開門。男人跨進門來的那一刻,春遲看見世界就像一隻正在開啟的音樂盒。 她知道,此前已經有好幾日,男人都在暗處悄悄注視著自己。有時夜晚她看見他的影子,硬邦邦的,像混雜在濕軟的熱帶棕櫚林中的一棵冷杉。她從未看清他的樣子,他的鬍鬚太濃重,覆了大半個臉,眼睛像潦草的月亮,躲在雲靄中若隱若現。不知道為什麼,她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她覺得他的眼神中有些濕漉漉的東西,像一種溫暖的召喚。 她猜想他一定認識自己,也許他就是自己從前的愛人。可是,一場海嘯令她忘記了所有從前的事,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有一次,在院子裡,他靠近她,伸出大手抓住她的手腕。她非常驚慌,打翻了院子裡的一隻木桶,髒水濺得他滿身都是,然後她狼狽地跑開了。 她猜想,他傷透了心:愛人與他面對面卻一臉漠然,好似面對陌生人,還受驚般地躲閃他,遠遠地跑開了——這該是一種怎樣的痛苦!但他是個執著的男人,又或者他們之前的情誼太深了,總之,他並未放棄她。但他不再試圖靠近,只是躲在暗處,遠遠地看著她。 自失去記憶後,春遲就像在永無止境的隆冬裡長眠。直到這個男人出現,砸碎了冰窟,將她喚醒。他的眼神提醒了她,使她意識到自己還是個年輕女子。她的臉頰猶如被春風吹開的桃花,是緋紅的。她奇怪為何周圍的人都沒有察覺她變美了。 她開始喜歡到山下散步,走得越遠越好,一個人。這樣,她就可以感到他的存在。他在她身後約十來步的位置,腳步聲清晰可辨。他的腳力很好,走很遠仍沒有半點散漫。她走在前面,已經氣喘吁吁,內心卻歡快不已。在春遲的記憶裡,那段山路很長很長,有稠密的樹陰和鳥叫,好像從未有任何人走過,除了他們兩個。四下一片靜謐,忽然砰的一聲響——一隻碩大的椰子從他們之間的樹上砸下來,滾落到他的腳前。她不敢回頭,擔心一回頭他就會躲起來。她只能當他不存在。沒有人看到他陪她一次次走過這段路,也許只有從樹上落下來、在地上滾得甚歡快的椰子見證了他們一道走過的這段路。 在某個烏雲密佈的下午,春遲忽然感覺不到男人的腳步了。她自己走到海邊,又往回走,卻沒有那個跟隨她的腳步聲。 她很惶恐,四處一片空曠。難民營所在的山坡,下雨之前,總有許多烏鴉從頭頂掠過,悲戚的叫聲令人萬念俱灰。他終於放棄了她,結束了這個溫馨的遊戲。 路上,春遲經過一個湖。她俯下身子看見自己的倒影,她忽然覺得自己一點都沒有變,還是那副凍僵的樣子,幾乎無法分辨性別,那麼醜陋。她開始懷疑一切都只是幻覺,可能從來沒有過男人的目光和腳步聲,從來沒有過春天到來的跡象——是她太想離開這裡了,自己捏造出一個人,默默地看著自己,像她的守護神一樣。 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吃吃地笑——笑聲連綿不斷,宛若蠶絲噴湧,糾纏不竭。春遲沒有回頭,已經猜出,是瘋婆婆來了。回頭去看,果見那銀髮老婦弓身站在身後,笑嘻嘻地看著她。 這瘋婆婆很是神奇,她瘋癲已久,孤苦伶仃,沒有人知道這麼多年她是怎樣活下來的。她的行蹤難測,不一定在哪裡,就會偶然撞見她一次。大約就是海嘯之後,人們紛紛傳說,見到瘋婆婆是不祥的徵兆,會有不好的事發生。春遲倒不厭煩她,因她人雖瘋癲卻並不邋遢,瘋癲之後安靜下來,神情哀涼矜傲,倒似中國大戶人家走出來的千金小姐。春遲先前也只在與旁人同行時看到她二三次,從未像現在這樣,單獨,面對面。 春遲滿腹委屈,見到瘋婆婆,想起他們說她不祥,又想到陌生男子果真消失不見,心中頓生怨氣。她對著瘋婆婆喊叫了幾句,站起身來,揮手驅趕她走。瘋婆婆連連退後幾步,踮著她的小腳疾走而去。周圍忽然寂靜得可怕。那瘋癲婆婆的笑聲仿佛還在,猶如桫欏樹的枝條,打著旋兒在空中飄飛。沒有一個人。春遲倉皇地奔跑起來。 她跑回住所。女人們正圍坐在院子中央吃晚飯,熱騰騰的魚露散發出刺鼻的腥味。整個院子裡充斥著女人們心滿意足的咀嚼聲,她們像一些兇猛的鳥禽,不斷撲騰翅膀,卻怎麼也飛不起來。但晚飯時間可以算是她們最溫柔的一段時間。在一個女人眾多的地方,至少不會感到孤單。春遲聽到她的女伴淙淙在喚她,就走過去,在她的旁邊坐下來。淙淙總是喜歡和那幾個妖嬈的女人坐在一起,聽她們講從前風光的時候與男人周旋的故事。 春遲咽了一口用魚露和蔬菜熬制的辣湯,抬起頭看了一眼對面坐的女人。她正在眉飛色舞地講從前在船上見過太監的故事。春遲注意到她的左臉上有一塊沒有塗勻的胭脂膏,在泛著油光的皮膚表面一閃一閃的。雖然幾乎沒有豔遇的機會,但她仍堅持化妝;她的胭脂膏大概是被水淹過,成了一盒紅泥漿。 春遲看著那塊胭脂,一陣難過。她猜這胭脂一定是女人的情人送她的,所以才會如此豔麗,簡直是以一種驕傲的姿態貼在她的臉上。春遲想起,某次一個妓女講到,嫖客將她臉上的胭脂舔掉,濕漉漉的舌頭一點點滾過皮膚……她想著那個情景,臉倏地一下變紅了。 春遲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這塊胭脂弄得更糟了。 她沒有吃完飯,藉口身體不適,起身離開。外面已經下雨了。她跑著穿過長廊,回到臥室。這個時間臥室是沒有人的,很安靜,只有雨水漏進來的聲音。春遲關上門,撲向那張屬於她的床。 世界何其廣闊,卻只有這張床是完全屬於她的。她伏在泛著潮氣的被褥上,哭起來。 她要在女人們吃完晚餐前哭完。 春遲覺得自己陷落在一個無邊的溝壑裡面。這些與她日日相伴的女人們大多是先前在船上賣藝討生活的歌女。她們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生活極為慵懶和隨意,彌散著一種糜爛的氣息。這些歌女等待著從中國來的船,那時她們就可以回到船上去,繼續從前那種歌舞昇平的生活。沒有奢華的船,沒有與她們打情罵俏的男人,沒有酒,沒有縱情的歌舞,她們就像被潮水推上岸邊的魚一樣,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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