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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春遲是天下最敏感的女人,即便看不見,她亦能覺察到眼前這個女孩對自己的敵意。

  就這樣,我夾在兩個對峙的女人中間,度過了青春的最後一段時日。

  此後的幾年裡, 慢慢發現,我變得和春遲越來越像:對貝殼的癡迷,對旁物的忽視,對人的冷漠。

   我開始把自己關在密閉的房間裡,封好窗戶,不讓一絲光線進來。我拿起一枚打磨好的貝殼,閉上眼睛,慢慢撫摸。這是一種閱讀,只在最安靜的時候才可以進行。

  起初我練了很久,都無法做到心無雜念、全神貫注。屋外發出的一絲動靜都會把我牽走。我總在想,是春遲從房間裡走出來了嗎?她莫不是又要遠行了吧……

  但是時間久了,我的心也慢慢靜了下來。屋外的聲音再也進不來了,不知不覺,我已經獨在一片萬籟俱寂裡。貝殼裡真的另有一番洞天,第一次聽到短促的樂符從貝殼與手指之間跳出來時,我高興地喊出聲來。同一時刻,從屋簷下走過的也許正停下腳步,側目傾聽。她會瞭解我的快活嗎?如果不是因為我們之間已經如此隔膜,真想和她分享我此刻的喜悅。

  這五年裡,春遲依然沒有在貝殼裡找到她的秘密。她出海更頻繁,海上的歌舞生活迅速侵蝕著她的身體,她再也無法抵禦,終於開始衰老。

  在又一次出海歸來的時候,春遲病倒了。那段時間她都住在家裡,每日躺在病榻上,小聲地唱歌;日出日落,貝殼還捏在她的手中,從沒有鬆開過。此前我並沒有聽到過她唱歌,雖然一直都知道她是個出色的歌女。春遲的歌聲的確令人沉醉。有時我和在外面忙著自己的事,聽到她的歌聲,不禁都停下來,站在那裡靜靜聆聽。歌聲很熟悉,我好像在哪兒聽過。也許是我還在繈褓裡的時候,春遲曾抱著我哼唱;或者更早,這音樂仿佛前世我就聞聽過了。

  我越聽越傷悲,心中隱隱感到,與春遲的分離就在眼前。小時候我總害怕她出海遠行,然而現在她不走了,我才知道,比分離更可怕的是衰老。

  一定看到了我眼中閃過的淚光。她鄙夷地笑了一下,為我的脆弱。我非常痛恨她的這副表情,她是根本無法聽懂春遲歌聲的人。

  傭人將擺放貝殼的木桌抬到春遲的床邊,但因為連日受風寒的折磨,她的身體極為虛弱,手指放在貝殼上,卻無法停止顫抖—— 一直摩挲到手指灼燙,也只是發出幾句匆促的聲響。

  我知道,她很焦急,總覺得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她的脾氣越來越糟,那些用過的貝殼被她隨意丟棄在地上。

  她帶回來的貝殼很快就要被用完,她要找的東西卻不在它們當中。春遲又想出海,隨船隊打撈貝殼。她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從郎中那裡抓來的藥吃了一副又一副,可是似乎毫無起色。

  終於到了這個時刻,我需要肩負起照顧這個家的責任。多年來,這個家的全部開銷都是春遲從船上唱歌賺來的。春遲只是積攢貝殼,從不積攢金錢。所有的錢都用在我和這個家上了,而現在,她不能再去海上賣唱,這個家將如何支撐下去呢?

  我有多麼沒用。也正是在這時,我才發現,一直以來春遲對我是多麼嬌慣。她從未要求過我什麼,只是放任我成長,哪怕我碌碌無為、一事無成,她也會一直養著我,縱容我長成一個軟弱的公子哥兒。

  我一路成長,唯一的事業便是迷戀和追隨春遲。這大概就是所說的業報吧。

  我在那年八月坐船離開,沿著春遲當年遠渡的線路,向著未知又熟悉的南方駛去。

   那是我的第一次遠行,與當年的春遲相仿年齡。

  那次海上旅行令我格外興奮,我在每一片海水裡尋找春遲的氣息,在迎面開來的船上我仿佛看到了她。

  二十二歲那年,春遲乘船離開了瀲灩島。船穿越印度洋,沿著大陸的最東端一直駛向渤海灣。漫漫旅途中,她一定曾趴在船桅上輕聲哭泣,有人看到她抱著小小的嬰兒唱馬來語的搖籃曲,她還興致勃勃地摸出紙牌為大家算命;她的眼睛裡總是溢滿星辰般的光芒,沒有人願意相信她是一個盲眼女孩。後來,她終於累了,躺在最後一排的座椅上,不分晝夜地睡過去,路途中遇到暴風雨也不知道。

  那是一次漫長的旅行,長得仿佛將所有的記憶都如鹽粒般傾倒在甲板上,再被烈日逐一曝幹。

  多年後,我第一次走入春遲的記憶,海螺般旋轉的地下宮殿。被幽禁在這裡的往事,她的,別人的,猶如饑餓的鬼魂,一聞到人的氣息,就全部撲擁過來。看似獰猙的面目之下,其實是一些落寞的無人問津的心靈。

  有人說,記憶希望與人親近,它們本就寄生在人身上,每一次回憶和憑弔都將為它們提供養料,滋育它們生長。如果記憶不幸與人分離,其中的水分就會一點點流失,直到最後,化作一些乾巴巴的粉末,消隕在空氣裡。只有那些僥倖落在大海裡的記憶,躲進貝殼深處,才免於被風乾。它們瑩潤、鮮活,卻因為與人隔絕而忍受著孤獨的折磨,不知要在黑暗的殼穴裡等待多久,才能再見天日,與人親近。

  當這個瘦弱的女人用柔軟的手指打開貝殼呼喚記憶的時候,它們被驚醒了,循著女人的體溫飛過去,棲落在她的身上。

  像篝火節日那樣熱鬧,記憶是一支支點燃的火把,是齊聚在她周圍跳舞的小鬼。那麼灼亮的火焰,春遲被深深吸引。為此,她願意放棄自己的視覺,以表現對記憶的忠誠。

  而現在,我坐在春遲的記憶裡,等那些往事漫過來,將我掩埋。它們比蜂群還快,比火山更燙——大概是終於遇到一具嶄新的肉體的緣故。

  我將它們一隻只收在袖子裡。它們吸吮我,螞蟥一般。我平靜地坐著,等到血液相融,這些記憶就屬於我了。

  沒有害怕,只是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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