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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怎麼說?」我喃喃地問。

  「她說:『宵行的母親的確是個美人兒,卻很短命。若是宵行像她,恐怕也沒有多少年可以活了。』你瞧瞧,這話說得有多麼狠毒!說不定……」蘭姨斜睨著我,「你親娘就是她害死的!」

  最末的一句話猶如一簇幽藍的鬼火,倏地躥出來,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再看蘭姨的臉,也被一層幽藍的火光映著,顯出的是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樣。

  「我知道了。」我緩緩地說,繼續幫她整理包袱。

  我幫她把偷偷藏在包袱裡的定窯花樽、均窯的鵝頸瓶等幾件古董都仔細地纏裹好。待一切都收拾妥當,我才對她說:

  「我去幫你叫輛馬車,再晚一些走,天就要黑了,路上不大平安。」

  蘭姨失神地看著我。這冷漠的少年,用越來越像春遲的口吻,與她如此疏冷地說話。這少年他曾那麼眷戀她的懷抱,眷戀她綿軟的胸脯、沾滿奶香的衣襟。

  蘭姨委屈地哭了起來,扯開嗓子對著我大聲吼叫。她罵我不知好歹,良心給狗吃了,罵我忘了自己是喝誰的奶水長大的,忘了每日吃的是誰做的飯,落雨時到學堂門口迎候我的又是誰……

  我仿佛早已料想到這一天的到來。她從不瞭解我——當然,這不是她的錯,她的話不僅不會令我改變主意,反而使她對我的恩情減損。我始終還是屬於喜歡沉默寡言的人,無論做了什麼,都一副坦蕩漠然的模樣,從不在意別人是否虧欠了自己,仿佛整個人只是一縷薄霧,穿行於世間。

  她哭得累了,喊得聲音沙啞,才終於停下來,從我手中奪過包袱,朝門口走去。她一腳跨出了門檻,卻忽然又折回來,把嘴巴附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你到底想從她這裡得到些什麼?」

  她狡黠地一笑,挎著她的包袱沖出了大門。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努力想將她看得再清楚一點,她那包纏得硬邦邦的小腳,她那在胸前搖曳的軟綿綿的奶子。我知道,也許不過多久,我就會忘記她的模樣。

  這粗心的乳娘,她知道我喜歡吃魚,不喜歡吃豬肉;她知道下雨時我會很開心,卻總因為歡喜地淋雨而著涼;她知道我最大的願望是去一次海邊,一直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水手……我微小的好惡、遠大的理想她都知道。

  然而她為何就是看不出我為什麼那麼依戀春遲。

  隨著一年年長大,我發現自己天性涼薄,和春遲十分相像。縱使是那些長久相處的人,也不會令我感到親切和溫暖。他們不過是一種天氣,不管怎麼變,都很難帶給我什麼影響。然而春遲對於我而言,是個例外。

  蘭姨那個邪惡的猜測——我的生母就是被春遲害死的——倒是在我的心底投下一抹淡淡的影子。隨著對蘭姨的淡忘,這個念頭漸漸變成了我自己的。在日子過於平淡抑或對春遲太過想念的時候,我會掘出這一念頭,猶如咬破自己的嘴唇一般,倏然躥出的血腥味著實令人感到興奮。

  在內心深處,我竟然有一絲盼望,盼望生母真的是春遲害死的。因為這是一種深不可測的因緣,它註定了我和春遲的生命將互相絞纏,終生難以分離。

  後來,我常常夢見生母在門外哭泣。她的哭聲像淙淙的泉水一般在夜晚流淌。可是在夢裡,那麼多次,我卻從來沒有打開過那扇門,也許是因為這將意味著對春遲的背叛。我沒有看到過生母的模樣,她來的時候,空氣裡總是彌漫著一種特別的花香。

  5

   春遲回家短住的日子,我再也不去學堂,每天守在她的門外。她雖很少出門,但每日清早仍會精心地梳妝打扮一番,日落的時候再更衣卸去——想來這應是她在船上多年養成的習慣。

  有時她的房門虛掩,我能看見她給自己化妝。她不需要鏡子,站在視窗迎著早晨最好的日光給自己畫眉。她用手指撫摸臉龐,一寸寸摸到眉心處起始的位置,然後用眉筆點住那個地方,緩緩地向後描去。有時候她摸著,忽然停住,手觸在肌膚上,有片刻的走神。她一定摸到了一條新生的皺紋,並為之黯然神傷。

  梳妝打扮後,春遲定然會將門窗關閉,專心研究她的貝殼。

  在那些夜晚,每當女傭打好洗腳水,要給春遲送進去時,我便跑上前去,從她的手中接過木桶,遣她離去。我就這樣走進她的房間。俯身在她的腳下,攪水,直到不再燙手。她抬起雙腳,將它們投進水裡。她的腳很美,肌膚雪白,宛如少女,而腳底卻赫然是赤紅顏色。先前聽蘭姨說過,春遲的腳底是赤紅的,越洗越紅,顏色深鬱,無法褪去。

  果然是那麼紅,紅到刺眼。我看著,不敢伸手去碰。那是一種奇怪的感受,不是害怕,是敬畏。我在想,這樣的一雙腳,曾走過一些什麼樣的地方呢。我慢慢伸出的手指終於碰到腳底的紅色紋路。它一定流過許多血,它現在還會疼嗎?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手不夠光滑,怕粗糙的皮膚會弄疼了她。我倉皇地抬起頭看著她。她面無表情,沒有驚訝。

  明豔的雙腳,猶如水中的鱒魚,自有它們曲折的生命在,牽繫著迷離的過往。雙手握著,就可以感到它們的呼吸。漸漸,我的掌心發熱。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很久,而我卻沒有覺察。

  她忽然蹙著眉生硬地說道:「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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