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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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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忙將她的雙腳從水中捧出來,用幹布將濕淋淋的魚兒包裹起來:「我去換水。」我惶恐不已。 「不用了。」她冷冷地拒絕了我。 我抱起木桶,憂傷地退出她的房間。 她的屋子裡堆滿了木箱,木箱裡裝滿了多年來積攢的貝殼。她像對待亡者的靈牌一樣把它們供奉起來。 她的秘密和貝殼有關。我並不好奇她的秘密,卻只是擔心她。每次她鑽進秘密裡,總是很痛苦。我知道她很孤單,也許很需要找一個人傾訴。可我如何能走進她的心裡呢? 在南洋一些土著部落裡,人的記憶被視為比生命更可貴的東西。它們可以脫離肉身存在。更有一些傳說,認為貝殼裡藏著記憶。 每天都有船在大洋中遇難,死去的人放任骨骸沉入海底。肉體在浸泡中慢慢鬆開,記憶像新生的魚卵,逃逸到溫暖的水裡,又附在潔白的貝殼上。經年久月,它們慢慢融化,滲入深深淺淺的紋理中。 據說最先發現這個秘密的是一個瞎子。不經意間,瞎子用手撫摸貝殼,發出一種奇妙的聲音。他的手指在貝殼上越拂越快,口中念叨的竟是他出生以前發生的事,字句鑿鑿,令人不能不信。從那之後,瞎子就到處尋找貝殼,每日不吃不喝,摸著貝殼度日,仿佛是著了魔。就這樣,他竟然又活了許多年。瞎子在臨死的時候神志忽然很清醒,七天七夜,他斷斷續續說出這個部落幾百年裡經歷的事。 6 春遲將貝殼托在掌心裡,上面的花紋與手心的線絡重疊,絞纏在一起。她將嘴唇湊到貝殼旁邊,對著它輕輕呢喃,它就發出低徊的回應。它棲息在她的手中,是被她馴服的動物。 我躲在屏風後面,聽她對著它說話。那輕柔的耳語總是令我著迷,就像一種粘稠的、濕漉漉的空氣,又好像兒時我爬上窗臺,撥開密匝匝的爬山虎看到的一角白色的天空。而貝殼的回應,就像一陣驚慌的小雨擊打在屋簷上。水聲潺潺,貫穿著我的整個童年,終於彙集成一條河流。我甘願沉溺其中,做這些聲音的奴僕。 等到貝殼表面微微發熱,她就停止呢喃,用手指拂過貝殼,一遍又一遍,直到貝殼猶如陀螺一般自己旋轉起來。靈活的手指翻越貝殼的花紋,將記憶一片片採擷下來…… 因口渴而醒來的午後,我悄悄跑去廳堂喝水,又跑去她那裡,躲在倭金彩畫小屏風的後面偷看。 她守著一桌子燦如珍寶的貝殼,它們被絹帕摩挲,慢慢浮出一層珊瑚色的光暈,猶如少女的腮頰。睡眼惺忪的我仿佛看到一顆顆哀豔的頭顱,被不知道哪裡吹過來的風撥弄著,輕輕搖擺。而她那乾涸的眼窩一點點地濕潤起來,猶如燈塔照亮了黑漆漆的海面。只在這樣的時候,我可以看清她的眼瞳。那麼美的眼瞳,沒有人會相信它們看不見。 她將手指伸向它們,在它們光滑的額頭上輕輕掠過。我是多麼妒嫉它們。她從未這樣撫摸過我,從未。我掉頭,快速跑回房間,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抓過紫紗帷幕的一角,儘量溫柔地擦去眼角滲出的眼淚。 我曾將她曬在院子中央的貝殼碰碎,被我弄碎的是一隻月白色的枇杷螺,殼頂和外唇部有大塊的缺損。 她體罰我,讓我跪著,又命我將碎掉的貝殼重新粘好。初夏的烈日使我暈眩,膝蓋的痛楚慢慢擴散,而我的手指被白色的黏膠粘住,和那只枇杷螺連在了一起。我終於昏厥過去,軟軟地倒在地上,釋放了受刑的膝蓋。 那時我十三歲,已經長得比春遲還高。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還在院子中央,手指上還粘著那枚貝殼。它像一隻蓄滿陽光的小缽,包藏其中的種子破土而生,粘在我的皮膚上迅速地生長。在這段失去知覺的時間裡,它好像默默地與我血液交換,融會。我們長成了一棵相通的植物。我終於不再恨它。 我將貝殼粘好,缺口用碎石灰補上,再塗一層白亮的滑漆。我將貝殼放在桌上,站在那裡不敢動。枇杷螺的殼頂已經修補好,打磨光滑,遠遠看去,很是明亮,像一座神氣的小寶塔。春遲伸手摸到那只貝殼,撫弄著。 她忽然問我:「你不覺得貝殼很像人的耳廓嗎?」 她用鳳仙花染過的洋紅色指甲,敲敲貝殼的螺脊,語氣忽然變得和藹起來。我受寵若驚,這是第一次她問詢我的看法。 我點點頭:「是很像。」 「你試過把貝殼放在嘴邊,對著它說話嗎?」 「沒有。」 「你可以試試看,就像在一隻耳朵跟前和它說悄悄話一樣,它會回答你。」 我依照她的話,將嘴唇對準那只枇杷螺,壓著聲音對它說話。那貝殼皮被打磨得很薄,幾近透明,聲音漲在裡面,激起了一個個漩渦。隨後我就真的聽見人的耳語,伴隨海浪聲,一層層追逐著的水花趕來回應我。掌心的那只貝殼就像一顆星球一般轉了起來,我才知道,原來它裝滿了故事。我抬起頭看春遲,歡喜地笑了。 春遲竟也笑了,嫣然一笑,從未有過。那笑容雖轉瞬即逝,卻被我永久地收藏起來。沒有人可以想像那一刻我有多麼感動,仿佛一生的幸福都在那一刹那傾倒在我的身上。再不可能更多,再也不會那樣滿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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