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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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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還沒有等我鼓足勇氣與她說話,她就已經起身要回房去了。我變得倉皇無措,她一旦回房,就很久都不會再出來,也不允許任何人進去。我跟在她的身後,想要說話卻更加語塞。 她在門口停下來,俯下身子摸到她的木箱,抱在懷裡,緩緩走進房間。蘭姨站在我的身後,也向春遲的房間裡張望。等到房門合攏,蘭姨才撇撇嘴,低聲對我說:「她又去搗鼓她的那些寶貝了。」 蘭姨指的是春遲裝在木箱裡帶回來的貝殼。她觀察了這麼多年,卻還是搞不明白春遲千里迢迢帶回這些東西來做什麼。 我迷惘地看著那扇門。它什麼時候會再開啟呢,這是我唯一關心的。 春遲在家的那些日子,我無心上學堂,甚至一步都不想跨出家門。但蘭姨不准許我翹課,她說那樣春遲也會不高興。 從學堂回家的路總是那麼長。我飛奔過一條條街巷。鄰居們驚異地發現那個平時總是低頭走路、沒精打采的男孩跑起來竟像小鹿一樣敏捷。大門虛掩著,我輕輕地推開它,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我徑直跑到她的房間門口,只看到黑洞洞的空屋子,以及插在門口的半根未掐滅的迷迭香。我的心驟然涼了,慢慢踱回廳堂。正中的八仙桌上,那只屬於她的白瓷茶杯,被蘭姨收起來了。 我忽然鬆懈下來,坐在門檻上一點氣力也沒有。她走了,我只是在心裡默默念著,伸開腿,將雙腳沒入庭院中茂盛的鳳尾草裡。 蟬聲聒噪,野草瘋長,天空忽而轉為陰霾,幾道閃電劃過,雨點刷刷地落下來。 我腳下的土地一點點變軟,泥土的香味緩緩地升起來,夏日的氣息撲面襲來,那麼強盛,令厭倦的人對這世界又生出一點希冀。此刻,船上的旅人是否正從船艙裡伸出手來,感受著清涼的雨絲? 4 蘭姨卻巴不得春遲快點離開,最好根本不要回來。 每次春遲回來,蘭姨與她總是爭執不斷。春遲挑剔而敏感,無論蘭姨怎麼做,她都不滿意。每次見我,她總是覺得我變得更加邋遢和散漫,而屋子裡充滿一股發黴的氣味;甚至連那個蘭姨悉心照顧的花園,她也覺得因為種了太多的桂花而使香氣過於濃郁。她的那只茶杯因為太久沒用,洗過之後,仍舊透出輕微的黴味,她也會因此大發雷霆。在春遲看來,無論她離開多久,這裡所有的東西都必須照舊,一切都應像她離開前那樣。 蘭姨一直忍耐著,除了因為天性溫和之外,她也在積蓄與我的感情。一晃便是十幾年,她要離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在這裡呆了那麼多年。曾經在她懷裡尿尿的小孩現在比她高出一頭,穿上她做的青布直衫,已然是一位翩翩少年。 但她最終還是在我十三歲時離開了。她年歲大了,決定不再這樣委屈自己。 「宵行,」她對我說,「你和我一起走吧,她一點都不在意你,你留在她這裡做什麼?她若是在意你,就不會丟下你,一年裡有大半年要住到船上去!誰知道她年紀那麼大了為什麼還要跑到船上去呢?你以為她在船上做什麼?還不是唱曲陪笑討船上男人的歡心!她在家的時候,總關在房間裡搗鼓那些貝殼,仿佛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她的眼睛明明看不見,卻好像對周圍一切都瞭若指掌,她可能是個妖精……」 相處多年,蘭姨卻始終一點都不懂得我。她不知道當她說春遲的時候,我是多麼地厭惡她,我看見她用濯滿泥漿的髒手,在我對春遲那潭清澈的情感中攪動、攪動。 我只是埋頭幫她整理包袱。 她看我默不作聲,便又說: 「我這麼多年攢下了一些錢,只要節省些,還是夠咱們兩個過一陣子的。何況我還可以再去做工,總之,無論怎樣,都是不會讓你受苦的。」 她見我仍舊不說話,就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提醒道: 「你還記得嗎,你九歲的時候她帶你去看花燈的事——那年我還給你做了一件新襖,深藍色的。不知道她怎麼忽然那麼好心,說要帶你出去看花燈。你當時那個開心哪,理也不理我就隨她出門去了。結果怎麼著?她在看花燈的地方和你走散了。你還是那麼小的一個孩子,走了一夜才找回家來!你以為那是一次意外?她是故意的,她是不想要你了!她要把你扔掉!」 我當然記得,一直記得。可是奇怪的是,再度重溫那段記憶的時候,我並沒有感到委屈和痛苦。相反的,那年的情景如今想來,心中竟然感到無限溫柔,仿佛是被春天裡柔軟的雨絲一點點注滿了。 「我早就知道是這樣的。」我淡淡地說,令蘭姨著實一驚。但她仍不甘休,又問我: 「那你可知道那次她為什麼這樣做嗎?」 我搖搖頭。 「在那之前,我曾與她聊起你。我說:『宵行少爺越長越俊俏了,眼睛那麼深,還是藍色的,簡直像波斯人一樣。都說男孩長得像娘,宵行少爺的母親一定是個絕色美人兒!』我說這些話本來是一番好意 :她養你這麼多年卻不知道你長成什麼樣,豈不是很可憐?誰知道她聽了我的話臉色一變,很憤恨的樣子。我就問她怎麼了,她冷冷一笑,開口說——你猜她怎麼說?」蘭姨賣個關子,戛然而止,看著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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