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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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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她不會知道,我在看到她的一刻,眼淚就忍不住掉了出來。終於又看到她了,和她靠得這樣近,仿佛又能聽見她慵懶而傲慢的心跳聲。我眼含熱淚地往嘴裡扒麵條,為了掩飾淚水,只得把頭壓得很低很低,低得幾乎貼在了麵條上。 此後的日子又歸於尋常,我們照舊相安無事地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冬天過完之前,春遲再一次出海遠航。臨行前她不忘囑咐蘭姨,要她好好照顧我。 2 從懂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春遲不是我的親人,她不過是收養我的人。至於我的親人都去了哪裡,她從未對我說起。 據蘭姨說,她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還不足周歲,張著一雙惶恐的眼睛。那時的春遲比現在要溫柔一些,卻已經很少笑,她把我遞到乳母(蘭姨)懷裡,沒有一句交待,就轉身回房去了。 蘭姨先前單是聽說,春遲是個性格古怪的老姑娘,無親無故,一個人住好大一幢房子。她的眼睛是盲的,卻從不肯安分地守在家裡,一年裡倒有大半年時間呆在往返於中國和南洋的輪船上。船上的生活,在蘭姨這樣循規蹈矩的婦人看來,奢靡而混亂。而一個盲女如何在船上賣唱討生活呢?在她的想像裡,春遲一定已經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可是,她來了這裡後卻分明見春遲雙目炯炯,眼底濕潤,猶如少女般清澈,舉手投足間神態自若,有一種盲人罕有的矜傲。 她所見的春遲,美麗而冷酷,單薄的身子後面藏匿著巨大的秘密。蘭姨懷著強烈的好奇心走進了她的世界。蘭姨終於留下來的原因,據她說是因為看著我那皺巴巴的可憐樣兒,著實心疼。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一定不是這個。 蘭姨多年以來琢磨著春遲和我的關係。倘是別人收養了小孩,一定會想方設法隱瞞他不是親生骨肉的事,可是春遲似乎一點也不想做我的母親,對我也很冷漠。蘭姨對此深感不解,她覺得春遲眼睛瞎了,收養個孩子難道不是為了留在身邊日後給自己送終麼,可為什麼又故意與他疏遠? 春遲不想把我留在身邊送終,蘭姨卻是想的。蘭姨是遠嫁到這裡的外鄉人,丈夫死得早,沒有給她留下一兒半女;遇上我這麼一個孤兒,她覺得是難得的緣分。何況我很乖,蘭姨說,我很小的時候縱使沒人理睬,也不會用哭鬧的方式來引人關注。在她的心裡,我總是很容易滿足,吃飽穿暖後只喜歡一個人呆著,很少去麻煩她。 我自然知道蘭姨對我好,卻從未想過回報。也許因為她的那種好過於瑣碎和庸常,散溢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很難提煉和昇華。也許幼年的我早早就看出了命運之河的流向,知道蘭姨不過是一條很快消逝的支流。 春遲才是我的運河,有一種比血緣更深的情感牽繫著我們,我知道。 3 大多數時間,春遲生活在船上,從中國北方到南洋的船上。每隔幾個月,那艘大船會在小城南面的港口靠岸,春遲便會上岸,回家小住。 每次她到了碼頭,總是帶著一隻沉重的木箱,要雇個小工才能提回來。小工站在門口,突突突,用力叩響門環。 每次聽到大聲叩門,我便知道是春遲回來了。我從東廂房飛快地跑出來,站在廳堂裡迎候她。 她由台門進來,蘭姨為她引路。我遠遠看著她走過來,心跳得厲害。她穿著一件紫色粗綢的紗衣,顏色素舊,她一走進來我就覺得房間黯淡了許多。 我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她,她的頭上多了一把新月形狀的插梳,鑲金花銜珠,我想一定是船上的客人送給她的,不禁又生出許多聯想。 她聽著蘭姨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木箱搬到她房間門口,才從八仙桌旁坐下來。我就站在她的面前,明知她的眼睛盲了,卻仍低著頭,不敢盯著她看,仿佛那是對她的冒犯。 太久沒有見面,我們幾乎沒有話可說。如果是其他人,重逢的時候哪怕沉默,只是看著彼此,也會感覺到濃濃的情意。可是這對我們來說卻不行,她看不見我深情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我出生之前便瞎了,她從來沒有看到過我。 自我懂事後,她也從來沒有抱過我。站在她對面的男孩高矮肥瘦,她一無所知,她無法看到漫長而孤單的歲月令他生得愈加蒼白和纖細。沒有人愛,他倉皇成長,竟也生得頎美高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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