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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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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殼記 上 闋 她的眼睛已瞎了多年,眼珠塌陷,人們卻在其中看到十分銳利的光芒;她那乾裂的嘴唇永遠都是蒼白的,不知多久沒有人吻過;不穿鞋子,她素來赤腳走路。因為曾從血泊中趟過,她的腳底是紅的,永不褪去的鮮紅色,雨水沖刷後愈加明豔;她的長髮,如蓄養的動物一般,一直默默伴隨著她,一天天,由烏黑轉為花白,還在不斷地長,不斷地長,像根須一樣深深地植入大地,每次死神想要將她帶走的時候,髮絲總是糾結纏繞,絆住她的腳。死神只好放開她,讓她多活了十年。十年又十年…… 1 在我的記憶中,與春遲一同出遊,只有那麼一次,在我九歲的時候。那是我平淡的童年裡最快樂也最悲傷的一日。 那日她提出要帶我去看花燈,我又是驚訝,又是歡喜。 她是個盲女,為何會有興致去看燈會,我想也想不清楚,也許她只是為了讓我開心。不管怎麼說,與春遲同遊,對我來說,是多麼甜蜜的獎勵呵。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每一寸,都是九歲男孩最想握在手中的東西。 那一天,像一個節日。我身上穿的衣服是春節的時候我的乳母蘭姨新做的,鞋子也是新的,沒有穿著出過家門。春遲還讓蘭姨蒸了幾個紅棗饅頭裝在乾糧袋裡給我帶著,也許是怕我晚上看燈走路多會餓。我們要去的花市街離家很遠,春遲特意雇了馬車載我們去。 在燈會上,我們靠得很近,雖然她仍不許我扶她,但到處是人山人海,我被行人推著,衣袖一次次與春遲相撞。因為常常出海,她的衣衫上總有一股海洋的味道,像水藻那樣柔軟,即便是在那麼擁擠的人群裡,她的周圍仍是那麼空靈,我可以很輕易地將她與其他人區別開來。她從不讓人來扶,沒有人察覺身邊步伐緩慢的女子是個瞎子。 整條花市街掛滿了彩燈,那樣長,我們跟隨人潮挪著步子,沒有說過一句話。只在經過賣糖葫蘆的小攤,聽見攤主的吆喝聲,她忽然停了下來,遞上錢去,換了一串糖葫蘆給我。我愣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她手中接過來——這麼多年,她沒有給我買過任何東西。我們接著走,她又停下來給我買了紙燈籠。我更為驚訝,連忙從她手中接過。燭火猶如困在罐子裡的蛐蛐,一番驚恐地上竄下跳,才漸漸平息下來。 那時,我心中已有了幾分不祥的預感。 我將遞到手中的糖葫蘆大口吃掉,紙燈籠也興高采烈地舉著,我仍是個乖孩子,即便是在她打算丟掉我的時候,也像最溫馴的小梅花鹿那樣,虔心追隨著她。 大約兩個時辰後,我們走到了街尾。春遲說想吃桂花糕,但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走,遣我到對面的小攤去買。我從她手裡接過錢,提了燈籠向著街的對面走去。走出不遠又回頭去看她:她站在原地等我,在一組璀璨的花燈下,被菊花狀的週邊燈火映照得那樣瘦小、落寞,雖是竭力掩飾,眼神中仍有少許惶恐。那組花燈叫做「貴妃醉酒」,我暗自在心中記下,生怕與她走散。 我掂著兩塊熱騰騰的桂花糕再走回「貴妃醉酒」的花燈下時,已經不見春遲的蹤影。預感使我相信,她是有意離開了這裡,但我卻仍舊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等。這時天氣大變,北風狂作,轉眼一個花好月圓的夜晚變得面目猙獰。人潮從身邊流過,越來越稀疏,「貴妃醉酒」的燈火一層層暗淡了下去,對面賣桂花糕、馬蹄糕、八寶肉圓的小販們也都忙著收攤回家去了。 可我卻仍舊站在那裡,一直等到滿天飄起了雪花。 我知道,春遲是不會回來了。她扔掉了我,這便是她帶我來看花燈的目的。這樣想著,熱淚盈滿了眼眶。 我跟隨最後的人潮走出花市街,將紙燈籠裡跳躍的火焰掐滅,把它扔進堆滿破紙燈籠的垃圾堆。就這樣,我踏上了尋家的旅途。呼嘯的北風為我帶路,我沿著一個方向奔跑下去,那麼篤定地相信家就在前面。肩膀上的三個饅頭越來越硬,像三隻小拳頭,突突突地捶在我的背上。 新雪鋪在地面上,薄薄的一層,跑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我一路跑著,不知道摔倒了多少回。路口太多,跑一段就要問一下路人。但夜越來越深,街上再也尋不到路人,我就只能敲開兩旁住家的門,向那些睡眼惺忪的人們打聽回家的路。 我終於在天亮的時候跑回了家。雪還在下,很猖獗。這個冬天遠比人們想像得漫長。 蘭姨開門看見一個手足無措的雪人,手裡拎著空空的乾糧口袋,在門邊瑟瑟發抖。她又驚訝又歡喜,說: 「你可回來啦。春遲小姐說她和你走散了。你那麼小,怎麼找得到回來的路呢?我擔心死了,一宿都沒有合過眼。」 她說著,把我拉到身前,拍落我身上的積雪。 春遲到日頭很高了才醒過來,她從房間裡走出來,站在廳堂的當中,似乎感覺到我的氣息,就停頓在那裡,靜默地聆聽片刻。 我屏息看著她的神情,面色安詳,覺得她似乎並沒有生氣,這才放下心來。於是又伏下頭去,呼嚕呼嚕地吃那碗熱騰騰的陽春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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