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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愛你。我的小姑娘。謝謝你給予我的。

  收到信的時候是黃昏。讀完信後,阿布走出房間,圓月已經瀉下皎潔的銀光,婆娑迷離,使夜染上一層神秘的色彩。

  阿布仰望長空,那月和布衣巷裡看到的月是同一個月,它依然是那麼純淨。揮之不去的纏綿與傾訴,生命的存在讓人眷戀。當生命在月光中閃爍時,這一切卻正在消失……

  那夜,阿布沒吃安眠藥。她想醒著,醒著看她回家時拍的布衣巷,反反復複地看,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阿布洗了個澡,到常去的那家臺灣粥店吃了一碗皮蛋粥。隔著玻璃,阿布看見馬路對面有位攝影師,對著街頭的行人,拍照片。他高個,瘦弱,背有些駝,頭髮灰白。阿布舉起隨包帶著的相機,將鏡頭對著那位攝影師,還有攝影師要拍的物件,拍了一張照片。

  喝完粥後,阿布坐在窗邊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抽了一支煙。在煙霧中,想念老家小城的那家飯館,長大後再一次見到林的飯館,在它的玻璃窗上畫畫的飯館。很懷念,如果再次回去,該去那兒坐坐,就坐在老位置。

  阿布抽完煙後,站起來離開。離開時,那個攝影師還在緩慢而認真地工作。阿布看著他的背影,感覺有些冷。阿布知道自己內心裡又緊張了,心裡一緊張,她就會覺得冷。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裡,阿布感覺整個世界都在離自己一百米的地方飄浮著,或者自己在世界上空飄浮。一下子沒有了疼痛,沒有了恐怖,沒有了無助和不安。每天心平氣和地吃飯睡覺,機器一樣的轉動。

  腦子是空白的,無法感受。

  一個多月後的某天下午,那位開美容院的臺灣女友過來,阿布給她泡了茶,然後蜷曲在沙發上發呆。除了吃飯睡覺,發呆是阿布最近的常態,它維持著阿布情感上的平衡。阿布經常就讓自己的身體待在這樣的狀態中,連動一動的欲望都沒有,就讓身體在靜止中遲鈍,或者在意識中感覺它已經消失,不再存在。

  女友說她想聽點音樂。她說,讓音樂飄在空中,這屋裡需要音樂,你的身體需要音樂。

  阿布讓她自己隨便選張碟片。

  音樂響起。是羅德里戈的吉他協奏曲《 阿蘭胡埃斯 》。

  音樂響起的那一刻,心裡突然就有了疼痛。身體重新變得敏感起來。她看著自己手背上的動脈,似乎有血液流動的感覺。血液裡流動著的是寂寞,從未曾有過的寂寞。

  淚水悄然滑落。

  收到林的信的那個晚上,阿布整夜都在看自己回老家時拍的布衣巷。

  也就短短的兩年時間,原本安靜溫馨的布衣巷,已經悄悄地變成了小城的一個秘密抽屜,陰暗、潮濕、藏汙納垢,許許多多的秘密不被外人所察覺。

  它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布衣巷了。其實一直都在變,只是因為以前身在其中,阿布看不到或者不願看到而已。

  原來的居民大多搬走了,剩下的幾乎全是一些外來的租住者,還有那麼幾位習慣了老街生活的老人,以及少數幾對一時買不起新房的年輕人。

  她用DV記錄下布衣巷的真實:它的陳舊,它的歷史,它的廉價,它的密度,它的放肆,還有它殘餘的生命力……

  還有巷子裡的那些老人。站在巷口發呆的老人,倚在青石門框上的老人,拿張椅子手裡捧著老黃貓、孤坐在門口的老人。滿頭灰發,臉色憔悴,眯著眼睛,目光呆滯的老人。和布衣巷一起老去的老人。

  布衣巷讓阿布產生迷惑,產生懷疑。這就是自己從小在裡面長大的布衣巷,是讓自己魂牽夢繞的布衣巷?那樣的氣味,曾經的迷戀。

  它曲折狹窄、迷宮般的小巷道,沒有去處的死角,就如城市的皺褶。一條窄巷上,樓與樓如情侶一樣傾斜著,排水管、各種電線和蜘蛛網一起在飛簷上交織纏綿,那些房屋就像一堆堆破敗的包裹。它們在陽光下裸露,顯現奇特的欲望。阿布用肉眼看,透過攝影機看,看到了它的全部……

  阿布甚至害怕那些被拍攝的物件,為什麼要去拍它們?阿布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感覺眼前的一切都無法控制。

  就如那輛拉著年輕女人和男人穿巷而過的三輪車,它在鏡頭前疾走,那麼快地進入了鏡頭,又那麼快地滑脫掉。三輪車上的那對男女用懷疑的目光看著鏡頭,而阿布在鏡頭後躲避他們的直視。

  還有那個三輪車夫。阿布認識他,他不認識阿布,或者他已經忘記了。他已經老了,弓著背,低著頭,在鏡頭前一閃而過。

  他是周瑜的父親。就那樣偶然遇到了,然後消失。全都在不經意間。快得讓阿布來不及回憶,來不及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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