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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頭上是空闊灰蒙的天空,腳下是塵土飛揚的大漠。沒有明確的道路,沒有草和植物。阿布一個人獨自前行,後來,遇上好多人,她們駝著背向前行走,身後邊跟了一群雞和鴨,還有幾隻灰色的老鼠。

  她們每個人的背上都背著一個巨大的怪獸,其重量猶如一袋米粉或者一袋煤。那怪獸顏色灰暗,身上長滿了角。

  這怪獸絕不像一袋米粉那樣僵死地趴在她們的背上,相反,它用有力的、帶有彈性的肌肉把人緊緊地摟壓著,用它兩隻巨大的前爪鉤住背負者的胸膛,並把異乎尋常的大腦袋壓在人的額頭上,就像古時武士們用來威嚇敵人而戴在頭上的可怕的頭盔。

  阿布向其中一個人詢問,她們這樣向前,到底是要去哪裡?

  那些人回答阿布說,她們也一無所知。

  可是,很明顯。在阿布看來,她們正被一種不可控制的行走欲推動著,她們自己都無法抵抗這種力量。

  阿布被她們身上的那些面目猙獰的怪獸嚇住了。可阿布同時也注意到,她們中間沒有一個人對伏在她們背上和吊在她們脖子上的那些惡狠狠的野獸表示憤怒,相反,她們似乎都把它們當成自己的一部分了。

  在這陰鬱的蒼穹下,大地也像天空一樣令人憂傷。她們身負沉重的怪獸,駝著身子,疲憊不堪地行走著,腳步陷入塵土之中,臉上呈現著一種無可奈何,但又被註定要永遠這樣走下去的神情。

  這些女人走在阿布身邊,阿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一些年齡不一的女人,有十幾歲的女孩,有二十幾歲的姑娘,有三十多歲的少婦,有五十幾歲的大嬸,也有六十來歲的老人,阿布仔細去瞧她們的臉,發現她們的臉長得很像,連起來就是一個女人衰老的過程。

  那些女人從阿布身邊走過去,沒入遙遠的天際。

  阿布累極了,坐在大漠上,直到窗外別人家汽車起動聲將她從夢中驚醒。醒來躺在床上發呆,好長時間一直力圖去解開夢裡的謎,可是,腦子卻亂七八糟的,理不出頭緒。

  起床去洗臉,看著鏡子裡的臉,又想起那些在大漠中背負著怪獸疲憊不堪地行走著的女人。一群不同年齡的女人,似乎是一個女人衰老的過程。

  那些在夢裡似曾相識的臉,是阿布自己的臉。是阿布十歲的臉,是阿布鏡子裡現在的臉,十年以後,二十年以後的臉。是阿布一生的臉。

  阿布看著鏡子,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後背,似乎有只無形的怪獸正伏在自己的後背上,它用兩隻巨大的前爪鉤住了她的胸膛,並用異乎尋常的大腦袋壓在她的額頭上,而她自己卻一無所知,把它當成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背負著它行走一生。被一種不可控制的行走欲望推動著前行,自己都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

  他死了。

  他死後的第六天,阿布接到從他朋友手裡發出來的信。說是信,似乎又是一篇文章,沒有按信的格式寫,沒有稱呼,結尾也沒有署名:

  兩年前,發現自己得了胃癌,知道餘下的時間已經不會太多了。在布衣巷與你告別的那個晚上,我明白自己愛上了你。我以為一生都不會對你說愛這個字,但人都將死,已經沒有什麼不可以說的,那世俗的一切可以不去考慮。除去那些,這個愛字應該是純粹的。只有在這樣的時候,用這種方式對你說愛,我才可以說得坦蕩和真誠。

  對你的愛,是一種溫暖的折磨,因為有了它,生命最後的時間變得可以承受和等待。

  對死,我很坦然。死亡從某種意義上說,只是一種停止。道理很簡單,可以看得很清楚,但人的感情往往卻無法接受停止。

  其實可以走得很安靜。時間是最好的東西,也是最殘酷的療效劑。佛祖說:我們死亡之後便將重生,謂之——涅槃。故死亡又是從生到結束,到生的開始。在這生死的一刹那,生命的盡頭演繹得如此燦爛,仿佛時間已經永遠停止,生命在最美的一刻,以死亡的形式得以永遠呈現。就如影像。就如攝影,我終身都愛的事業。

  死亡,對我來說是一首絕唱,一曲精美絕倫的哀歌,儘管支離破碎,我依然能強烈地感受到自己體內有激情的衝擊力!仿佛有傳來的聲音在說:死亡是一門藝術,我要使之分外精彩。

  沒有給你打電話的那些日子,是我在醫院的日子。時間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只是在等待。等待死亡,等待重生。

  寫到這裡,我覺得有些疲倦,精神恍惚。

  也就在這一瞬間的恍惚中,感覺自己已經進入了死亡的深淵。風沙彌漫,海水湧動,雲彩飄浮,馳閃飛奔的車,因失控而騰飛,你所說的那些樹鬼的聲音在林間來回穿插……

  行將於盡而有愛結伴,也是一種同歸的安慰……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坦然地去面對生活中的一切,如果這一切都是註定要去面對的,那麼就去學會放鬆,放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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