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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四年級時。

  有天早上,父親又莫名其妙地罵了她幾句。她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父親罵她時也並沒有指出她哪裡做錯了,或者只是看著她不舒服,想罵著出出氣。

  阿布背著書包去學校,一路上想著父親的罵,心情陰鬱透了,精神一時玄虛起來,並且覺得要逼著自己去做一件不尋常的事情,一時腳都不聽使喚起來。

  阿布走過布衣巷,到了主街道,她看到一個人,是一個雞毛換糖的五十幾歲的男人。他搖晃著手裡的小鈴鐺,在高聲叫喊,以此來招攬生意。

  他那刺耳的尖叫聲,穿過混濁、沉悶的空氣,一直刺入阿布的耳中。阿布看著這個可憐的老人,突然間對他充滿了一種霎時的、專橫的、沒來由的仇恨。阿布被這樣的仇恨弄得心裡癢癢的,貓抓的一樣難受。

  「喂!喂!喂!」阿布叫住那個男人。

  男人停下來,回過頭來看阿布。阿布指著自己背後的那幢小城裡最高的房子說:「我家住在五樓,那裡有好多可以換的東西,父母親不在家,全上班去了,我自己又搬不動,你跟我一起上去拿好嗎?」

  阿布說這話時,心裡不無快樂地想到那幢五層高的樓房,那些又暗又狹窄的樓梯,這個男人爬上去肯定要遇到不少的困難,他挑著貨擔往上爬時,那貨擔可能會碰撞到很多地方,會發出叮叮噹當的聲響。

  男人猶豫了一會兒,問道:「你父母真的不在家嗎?」

  阿布說:「是不在家,家裡有好多東西,足夠換下你擔子裡所有的玻璃球。」

  男人想了想,同意了。

  阿布先往樓上跑。是市政府的一幢宿舍樓,樓上幾乎沒什麼人,全都上班去了。她一下子就跑到了五樓,一個人坐在樓梯口,等那個男人。阿布感覺黑夜已經提早來臨,有鬼在身體裡上下躥動,血往腦子裡湧,心跳加快。

  似乎等了好久,那男人終於出現了。

  阿布站起來,好奇地看著他擔子裡所有的玻璃球,對他說,「喂,怎麼回事,你沒有彩色的玻璃球?粉紅的,黃的,藍的,黑的,全沒有?沒有那些富有魔力的彩色玻璃球,我怎麼可以拿出家裡的東西和你換呀?」

  男人嘀嘀咕咕的。

  「算了,我不想換了。沒彩色的玻璃球,我不換了。」

  那男人繼續在那兒嘀嘀咕咕的。

  阿布使勁地把他向樓梯口推。男人有些發怒,伸出手來想打她,手在空中舞了舞,最終還是縮了回去,罵罵咧咧地下樓去了。

  阿布在五樓人家門口的垃圾籃裡撿出一個小酒瓶,然後走到樓梯口的陽臺處。阿布知道自己將要幹什麼,可能出現的結果讓她激動得發抖,但她卻又無法控制住自己。當那男人出現在一樓門口時,她把那個小炸彈丟了下去。

  小炸彈正好落在他身後邊的貨物擔子上。「啪!」小炸彈將貨物擔子上的玻璃面打得粉碎。那劇烈的聲響,好像一整座水晶宮被炸毀了似的。男人抬起頭來,露出要殺人般極度憤怒的表情來。

  阿布沉浸在瘋狂的快樂之中。

  這種神經質的玩笑並不是沒有危險的,阿布為此在父親面前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但是,對阿布來說,父親給她的懲罰和那種只有一秒鐘的無限樂趣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種種神經質的玩笑繼續進行,只是方式和花樣不同而已。阿布在那些荒唐透頂的玩笑中發洩自己體內那些邪惡的情緒,她在這樣瘋癲的、危險的或者不適宜的舉動中體會著惡作劇的快感。

  成長過程中的她總覺得想要報復什麼,可卻又不知道該報復什麼。

  五個月過去了,阿布曾給林打過一次手機,仍舊關機。

  那天晚上,阿布在日記裡寫道:男人變化無常,驕傲,懦弱,好色,虛偽,自私,不負責任,墮落……日記裡,阿布任自己的情緒流淌,無須自製。

  她在內心裡瘋狂地自虐,狂風暴雨。就那樣憔悴下去,臉色蒼白。一日,原先在美容雜誌做事時認識的那個臺灣女人來看阿布。

  她把阿布推到鏡子前說:看看你自己的臉,和死人差不了多少。你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你想去什麼地方?你該出去走走了。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阿布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滿臉的小痘痘,皮膚緊皺,像冷凍庫裡的肉一樣。全身收縮卻又是睡眼迷離的模樣,沒有血脈流動的氣息。是的,是一張可怕的沒有希望的臉。

  阿布決定出去走走。

  想去青海。

  說去也就去了。去青海前,阿布給夏措易西打了一個電話。下飛機時,阿布見到了來機場接她的夏措易西的哥哥。

  他哥哥是個牧民,會開車。一輛老式的軍用吉普車。那天,他便是開著那輛顫巍巍的吉普車來接阿布的。

  第二天,哥哥帶阿布去了夏措易西的寺院,她見到了正在誦經的夏措易西。

  阿布看著他的喉結在誦經聲中機械地舞蹈,是充滿激情地舞蹈。阿布想,他真正想說的與戀愛有關,他的姿態把袈裟變成了熱血。

  看著夏措易西,阿布突然間為他和自己感到悲傷。

  是的。巨大的悲傷。

  夏措易西或許最終能夠找到解脫的方式,但自己內心裡的愛卻是那麼的無望和沉重,它是一種病,無可救藥地存在著,直到自己無法承受,直到死亡。林沒有任何消息,自己卻又無法放棄……

  夏措易西自己無法陪阿布,卻又放心不下她,便讓哥哥一路跟著,用那輛破舊的吉普車,陪她去敦煌,去青海附近的小縣城,去草原深處,去那些她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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