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題(49)_是花

四十九

　　我剛要趕往機場，阿邕突然出現在宿舍門口，送行歸來，獨自一人，見到我，眼裡裝滿了同情。

　　我知道我再追不回程慕遠了，我沉默地輕輕一躬，輕輕地走了出去。我不記得那天是怎麼走回宿舍的，第二天下午，櫟衷把我推醒，歡天喜地地說，明天參加畢業典禮。

　　我永遠記得，這一年的武漢夏天遲遲不來，我疑惑它的遲疑，沒有人能為這種怪異的天氣作解答，我唯一確定的是，它沒有以任何形式來挽留我們。

　　六月是殘骸，它即將成為我們一生的記憶和碎片。

　　畢業，不單純是一個夾雜著眾多含義的字元，一首終曲，遠行，將是一去不回；一個起點，應是大海揚帆時，我們會偏袒哪一個？

　　在這最後的時刻，我失去了以往轟轟烈烈的姿態，說話的時候沒有故作深沉，也沒有假裝甜蜜，也許多年以後，令我魂牽夢繞的，大抵就是如此真實的自己。

　　這四年來，我沒有一刻的虛情假意，愛得奮不顧身，恨得徹頭徹尾，從不委屈自己的感覺。

　　我知道，我們只能任由時間主宰，與之抗衡，必輸無疑。因此，我沒有兵荒馬亂，這樣說並不是欲蓋彌彰，也不是貌似平靜來矯飾什麼，只是有足夠的勇氣來迎接，希望用最好的姿態來走過這段必經之路。我不能和他們一樣痛哭失聲，那樣很失態，可我怎麼會無動於衷呢？這裡，我存在過。我愛的人，出現過。我走之後，會有人緬懷我。稍微翻一翻，深藏在記憶的細枝末節，就會暴露無遺。這裡，盛放我太多的愛。

　　最美的不是風景，是陪伴在我們身邊的人。最耀眼的不是名譽，是心中的知己。我不是到至今才領悟，我很早就知道，我這一生，永遠也走不出這風景，這是我一生的暖色，有明媚，有力量。

　　現在，我不想流淚，我只想揮霍我的微笑，揮手告別這一切。而我在這裡所熱愛的朋友，除了不能再和他們一起經歷未來，我想我並不因這告別失去什麼。陽光慷慨闊綽，並不炎熱，當我披著陽光走在路上，就想，他鴻將來，我雁即去，任何人都有權利忘記我，可是我要清醒地記得和緬懷。

　　謝謝你，青春，謝你予我身青翠。

　　謝謝你，朋友，謝你伴我盛年華。

　　謝謝你，愛情，謝你贈我空歡喜。

　　青春悼詞反復在博客上沉悶地表達，我們做著每一個畢業生都要做的事情，一次一次把酒當歌，一次一次偷偷地多看身邊的同學，一次一次擺出青春的姿勢留影，一次一次哭著笑著，我想那時候大家都沒有時間來緬懷，只是不斷地珍惜，不斷地交代，不斷地告別，而緬懷，誰都逃不了，我們有一生那麼長。

　　我打算在畢業之後先回趟老家，看看那道紅牆，走之前，楊二壞一改往日的冷漠作風，主動表態要來送我，他也許也在為不測的未來擔心，也許做好了我們不能再相見的準備，決定來見我最後一面。我拒絕了，我不想聽他說再見，空間上的分隔早已是習慣的了，我們之間根本不用這樣道別。

　　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樣，心中留有一位楊二壞，在青春，懷揣著迷迷糊糊的感情，悄悄地關注他，知道這不是愛，亦知道不可能在一起，可這一生，斷斷續續地想起這位出現在自己不清晰的感覺裡的，一個難以定義的異性。

　　這位大哥，你常在我心裡飄來蕩去，遠近無拘，可，你是我的誰？

　　因為要提前把東西搬到研究生宿舍，方便下個學期再來可以直接入住，我是宿舍裡最後一個走的。送櫟衷和忘川去北京的時候，大家哭得很厲害，莫忘川也哭了，上了火車，又跑下來，把我們逐一擁抱，車一開，大家都覺得生活被割掉極其重要的一塊。

　　歡喜走的時候場面很輕鬆，我們還會在一起，我處理完學校的事情，也會去深圳，早就和哥哥的女朋友聯繫好，這個暑假到她家的公司實習。

　　一個懂得懷念的人有時候看起來很美，總散發著深情和堅持的貞烈，很少人會承認，懷念裡也有一些暴烈的欲望成分，而且欲望是最主要、最根本的成分，執著是因為你對這種東西有強烈的佔有欲。我對程慕遠的感情，出自無私的愛還是出自佔有欲，我一時辨識不出，我等待歲月告訴我一切，也會告訴程慕遠。

　　站在這座老宅面前，不似從前失落，這個地方不再屬於我家，此刻我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已失去，有了這個明確的界定，我十分安分。

　　在前方，我竟看見了程慕遠，我有些不敢確定，緩緩走到他身後，深怕驚走他。程慕遠回頭看到我，表情複雜，他在猜我出現在這的種種的可能。

　　我輕輕問道："你來了？"

　　程慕遠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我問："不是回上海了嗎？"

　　程慕遠說："從上海也可以來這裡，很近的。"

　　他來看我整日惦記的紅牆，我異常高興，說："我帶你去看那堵紅牆啊。"

　　程慕遠點頭笑笑，跟我一起走著，我喋喋不休地講述這個老宅的歷史，我記得我已經多次跟不同的人作過同樣的描述，包括程慕遠，此時說著這些方才感到心虛。這早已不是我家古宅，它只是一個景點，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進來，都可以對之評頭論足。我想起母親對我們的告誡，是的，我早該忘記這份虛榮，忘記之前我還想知道一件事："慕遠，如果你一早知道我也會來，你還會來嗎？"

　　程慕遠沉聲道："不會。"

　　我一愣，全身疼了起來，剛剛死灰復燃的憧憬，又被擊得一蹶不振。我發現一個可怕的局面正橫亙在我們之間，我們已經無法正視彼此的溝通，我太想證明過去的美好，他急於擺脫。

　　"我……不是故意的。"我隱隱感到雙方維持現在的相聚都太吃力，我更是騎虎難下，"我不是故意出現在你的面前，也沒有要跟蹤你。我總覺得應該來看看這裡，看看你想要和我一起來的地方，沒想到竟然你也來了。這幾個月，我一直等你回來。"

　　"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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