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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她的臉、她的嘴唇緊緊地貼著我的背,她喃喃地訴說著。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聲音不是來自於她本身,而是來自我身體的某一個不為我所知的深處,好像一個搭配怪異的交響樂團突然奏起了不和諧的混雜之音。

  有些人就是這樣,共同生活在一個房間,但那個房間早已經揮發出死亡的氣息,即使門敞開著,可是誰也出不去,誰也不願意出去。當折磨別人和享受別人折磨成為一種病態的習慣的時候,那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啊!

  我想事情總會有一個根源,我百思不解她的種種怪異行為,比如莫名其妙就會陷入一種靈魂出殼狀的沉思,不願意看到男人的生殖器等等。我堅持認為所有的罪惡都有一個根源,但她沒有告訴我,或許她只是羞於說出口,或許她想有所保留。

  有些秘密會爛在心裡,與身體一起走進墳墓,走進萬劫不復的黑暗。她會這樣嗎?

  兩個月後,林小惜再一次康復出院。院方的診斷是奉勸林小惜最好永久地離開舞臺,離開舞蹈。男人與女人不以為然,他們甚至懶得去瞭解什麼是骨質抗壓性變差。他們給醫院列舉的例子是他們之所以有這麼修長的腿,正是因為他們採用了斷骨增高術(就是將腿部的骨頭人為地折斷,利用骨頭的可再生性以相隔合適的距離對接,然後達到增高的目的)。他們大半生的舞臺生涯並沒有給他們帶來災難,所以他們理直氣壯、自以為是地認為人的骨頭是可以經得起三番五次的折騰的,是堅不可摧。

  他們反復地強調,林小惜應該回到舞臺,林小惜屬於舞臺,林小惜只能與舞蹈不離不棄。而他們正是將林小惜不斷推向深淵的罪魁禍首。

  院方無能為力,事實上他們也覺得無所謂。醫院每天都有人在病危,有人在死亡,死亡與傷殘的概念在他們的職業觀念裡,就像扔掉一個從超市帶回來的塑膠袋一樣司空見慣、習以為常。

  護士小姐用憂傷的眼神看著我,我的眼光越過林小惜嬌嫩的肩膀,望向草地盡頭那個藍幽幽的湖泊,有飛鳥在水面掠過,濺起慌亂的水珠點點。我不能說些什麼,此時,我甚至牽不到林小惜的手,他們將她帶走。她不敢回頭,哪怕是看我一眼。我不知道她的眼中是否有淚。我知道她臉上手指的傷痕還沒有完全消退。

  那是一個有濃霧的黃昏,林小惜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我甚至有種錯覺:這是不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林小惜!但很快我就安慰自己:不會的,我們還在同一所大學。我們還是會見面的,我們會在一起上自習,我們會在一起打開水,我們會在宿舍樓前的斜坡上相遇,她會對我會心地微笑,我會走上前去擁抱她,她會將腦袋輕輕地靠在我肩膀上,我會一如既往地聞到她青棗的體香。

  我們會再見的。會的。

  2

  每當人間發生錯誤的時候,總是有風吹亂了上帝的頭髮,蒙蔽了上帝的眼睛,從而使上帝錯過了拯救人間一個個錯誤的機會。

  [夏青]

  又是一年的初春,天空灰濛濛的,天地之間仿佛蒙上了一層灰紗。在這樣的天氣,所有的聲音來源都讓人捉摸不定,耳朵一時失去了靈敏,只有皮膚才能感覺得到,就像一個透明的身影帶著模糊不定的微笑穿過一道幽靜的長廊。

  我從畫室走向宿舍的路上,遠遠地看見了一個女人在攔截著從她身邊經過的學生,神情看起來像是試圖在打聽著什麼。我從那麻質的亞灰色長裙辨認出那是夏青的身影,我的心情突然激動了起來,我沒有想到她會來,一如我不會想到她會走出那個房間一樣。這讓我一時無法接受,我感覺自己與這個女人的生命再也難得有這樣的不期而遇了。事實上我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我們習慣了彼此理所當然的存在與依靠。

  她看見我走來,她有點不自然地站在了路中央。我走了很久,仿佛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來到了她的身邊。多年之後,當我有一次站在馬路綠燈亮起的斑馬線上時,看見一個患有小兒麻痹症的女孩挪動著不平衡的步伐向我走來,我突然電擊般挪動不了半步,我一直等待著她走來,仿佛等待了很久才看到她走到我的身邊。我想起了夏青,我想起了那個遙遠的初春,我向夏青走去,命運竟然能夠在一個不經意間重疊交織。我一直有一個衝動,我想跑過去拉起那個女孩的手,甚至背起她,讓她更順利地走過那段綠燈亮起的路。我想,我曾在一個夢境裡重現過這樣的鏡頭。

  我牽過夏青的手,她有點僵硬地將手抽離了我的手心。她低聲說了些什麼,我沒有聽清,大概是一些顧慮我的同學會看見的話。我們已經不能像很多年前那樣,她在學校的門口等我放學,提過我的書包,扭正我歪了的衣領,胡亂地揉揉我的碎發,然後將手伸給我了。我很自然地牽過她的手,她緊緊地握著,然後將我的手心合攏,然後緊緊地握著,害怕我一時走神而走散。我們握著手走過一次又一次回家的路。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長重合,從小我就以為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兩個影子從遠處走來,然後交疊在一起,平淡自然,安靜無聲。

  我帶她來到學校小操場後面的餐廳。這裡相對安靜一些,我們找了一個靠角落的方桌坐了下來,在我們的頭頂亮著一盞橘黃色的牆燈。她似乎感到很拘束,左顧右盼的。我只好安慰她,我的同學是不會來這個餐廳的,她像一個不小心被人看穿了心思的小孩一樣,略有羞澀地說:"你還是長大了。"

  她用了一個"還是",聽起來很傷感。長大竟然讓我們在人前失去了一些珍貴而親切的東西,這讓我感到惋惜。不過她能來學校看我,我已經很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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