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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在每一個孤獨的深夜,我翻轉反側。後來她大概是覺察到了什麼,便不再要求我。我們嘗試著做些別的事情,這樣能分散我們的注意力。情欲本來就不會是生活的全部,更不會是生命的全部,我們之間有著比情欲更為牢固的聯繫。這對我們都很重要(如果我們的愛情階段可以分為在"這"之前與在"這"之後的話。)。實際上,後來在我們愛情生活中不斷充裕起來的瑣碎內容更讓我們感到快樂,感到一種慌亂的溫馨。

  在那個難得見到陽光的冬日早晨,我取得了護士小姐的默許,帶著林小惜溜出了醫院。我們要去一個地方。

  林小惜的腿還沒有完全恢復,右腿上繃著厚厚的石膏。在醫院的更衣室,她表現出了讓我驚訝的任性,她執意拿掉了腿上的石膏。她不顧我的擔憂與勸阻,顧自脫去衣服站到了鏡子前,她在我面前的隨意動作讓我突然感到一種溫暖的親昵,漸漸地抵消了我內心愁鬱般的擔憂。她將頭髮迅速梳到了腦後,並嫺熟地將其盤成了一個桃子狀的髮髻。突然,她停止了動作,兩眼迷離地對視著自己裸露的乳房與那片森林深處的神秘地帶,她用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它們,然後迅速撤離。她困惑地回過頭來,問站在一旁的我,為什麼每一次她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時,總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部位讓她感到陌生。我不解地看著她,她含糊地動了一下雙唇,氣餒地向我聳聳略有些消瘦的肩膀,說:"算了,這個你是不會明白的。"

  冬日的陽光總是不在狀態,但還算溫暖。淡黃的光斑在她潔白的棉襖上如精靈一般跳躍,我摟過她的肩膀,她拉著我的手,腳步緩慢、輕盈。

  我們在路牌下等車,她摟著我,她總是一副很累的樣子。在她的身上或許真的是壓著一件什麼東西,她的神情總是游離在真實之外。在人數稀少的公車上,我們坐在最後排的靠窗位置,她靠在我的胸前昏昏欲睡,風吹起她的長髮,拍打著我的臉,她說這樣的感覺真暖。

  她枕到了我佩戴在胸口的戒指,她問那是什麼。

  我將戒指繞過脖子從衣領底下掏了出來,我說它是媽媽留給我的綠戒指。

  她身體突地離開我的肩膀,坐正了起來。也許她第一次聽到我用"綠"去形容一個物體的顏色,這讓她感到驚訝。"你媽媽的戒指?"她不確定地重複著我的話。我很高興聽到她用雙音節來稱呼我的媽媽。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又靠了過來。

  "其實我們都是同一類型的人。"

  我問她指的是哪一方面?

  她說:"不幸。"

  我沉默無語。"不幸"與窗外掠過的安靜祥和的冬日景致是多麼不協調啊。她或許以為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不時地問我怎麼了。我抬起了她的手,輕輕地吻了吻,我希望她安心下來,我並沒有因為她所說的事情而感到不安。

  我已經習慣了她的精神壓抑。她總是常常會犯老毛病,無論我們在交談著什麼話題,她總是能夠將問題往一條悲觀的、不可歸的道路上趕,仿佛那條路才是她必走的路。她時不時無意識地讓自己陷入無法自拔的悲傷狀態,她將陣歇性的悲傷當成是她治癒身體以毒攻毒的良藥,她深陷其中,欲罷不能。我嘗試著將她引出她的心理謎團,有時她也會被我所感染,但實際上給我的感覺卻常常是這樣的:我拼命地拉起掉進陷阱的她,她卻總是在最後的關頭鬆開了我的手,而我不得不重複著同樣的挫敗過程。

  所以在後來,我一旦碰上這樣的悲觀話題,與其對她說些她並沒有聽進去的話,倒不如選擇沉默,讓正在進行的話題與突如其來的悲傷自行了斷。

  她沉重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累了,我將她背起來,她變得很輕。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我擔憂她在我看不見的背後突然走掉,就像一團空氣一樣消失掉,留下我空空的手心。

  那天,她帶我去的那個地方曾是她的舞蹈學校。她在進入大學之前一直都在那所舞蹈學校就讀,她保留有那時的學生證。在門衛處,一個年輕的保安煞有介事地走出來攔住了我們,他嚴厲地讓她掏出學生證,他登記下了她的學生證號,並不時地抬起眼睛,淫蕩地注視著趴在我背後的林小惜,然後故作蔑視地說:"注意點啊,這不是你們的家!"

  我想起林小惜說過這是一所嚴酷的學校,它帶著貌似合理的權威性,幸好她不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了。

  她在我的背上,她的呼吸輕輕地撓動著我的脖頸,帶著潮濕與溫暖。空氣很清新,校園處處都彌漫有植物淡淡的清香,不過,她身上的青棗香味比起植物的天然清香顯得更濃些,更能夠吸引我。事實上,這樣的清香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記憶。

  而半年之後,林小惜離開了我,當我再也尋找不到她的身影時,我差點成了從大學到這所舞蹈學校的一個夢游者,門衛處更換了好幾個保安,每一次我都耐心地向他解釋,我所愛的人在這裡,我不會做任何違反紀律的事情。我穿越過每一個教室,撫摸她坐過的每一張桌子,我讓手指滑過桌子上的痕跡,我想像她坐在這張桌子前,或靜思、或緊張、或心不在焉的表情,我想像她微微張開的若桃瓣般的雙唇朗誦著的每一個音節。我恍然地來到操場,坐到雙杠上想像下著大雪的天氣,她是如何在雙杠上壓腿、下腰苦練基本功的,她會繃著臉嗎?她會咬緊嘴唇嗎?她會不由自主地長長歎一口氣嗎?我想,我會重新聽到她的腳步聲,我能準確地在很遠的距離外分辨出她的腳步聲,我會一如既往地聞到青棗的香味。

  那天,在那所舞蹈學校,林小惜告訴我,她從四歲開始就被父母要求進入了這所舞蹈學校,一直到進入大學,她幾乎未跟除了她的父親之外的任何男性真正溝通過什麼。她的父母要求她必須也和他們一樣成為一個舞蹈家。她說,她就是在這裡被一種怪異的生活習慣所奴化,她抗拒父母而又無條件地臣服於他們。她的父母有手段讓她臣服、讓她慌亂、讓她不得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他們,請求他們的原諒。而她一樣有辦法讓她的父母跪下來,只是為了求得她一個笑容。他們與她之間從一出生就存在著這樣的緊張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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