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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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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爸爸是在媽媽失足而死那一天辭去公職,當起長途卡車司機的。 事情是這樣的:那個午後我從學校放學回家,在院子的槐樹下做作業。槐樹的葉子落了滿地。媽媽剛好洗好了一大桶衣服,但是托衣架壞掉了,爸爸答應她下班後會順便捎帶回來,可是她等了很久,爸爸還沒有回來,她就拎著一大桶衣服爬到了陽臺的護欄上,將衣服一件件掛到陽臺上面的鋼線上。 我呆呆地望著媽媽,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那是一個一米多高的陽臺護欄,我不知道她是怎樣爬上去的。媽媽搖搖晃晃,舉著爸爸一件濕漉漉的外衣,俯過身子以便儘量夠得著鋼線,我屏著氣、緊張驚恐地看著她。她是不是感覺到我在看著她?她是不是感覺到背後有什麼熟悉的東西讓她不安?人是不是真的有所謂的該死的第六感?她回頭了,她回頭望見我,然後笑了,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媽媽對著我微笑,甚至忘記了此刻她正站在陽臺的護欄上。媽媽,你是不是要過來安慰我不要為你擔憂啊?她希望能對我表達這個意思,她舉著外衣的那只手做了一個手勢,但那個手勢的意思還來不及表達得明確就失去了控制,它隨著媽媽後仰傾斜的身體揮動著,它急於表達什麼,它是在說媽媽處在危險中了嗎?它要告訴我什麼? 不!我不要它來告訴我什麼!不要!不要!不要!媽媽墜落下陽臺的那一聲沉悶的巨響已讓一切靜止下來了!那個手勢即將失去了,沒有任何意義!請讓所有的聲音、動作、神情統統消失吧! 從那一刻開始,一切清晰的不可逆轉地清晰了,一切模糊的也永遠模糊了。 我六歲那年,媽媽失足而死。那天傍晚,爸爸只是遇上了一個不適時的緊急會議,而拖延了回家的時間。 他沒有忘記買托衣架,他只是開了一個不期而遇的會議,一個暗流叢生的會議,一個凸顯命運荒誕的會議,爸爸說,那是個該死的會議! 爸爸辭去了公職,將我寄養在了叔叔家,然後義無反顧地當了一個長途卡車司機,從此停泊在湖泊、沙漠、森林,無邊無際的,走不盡的路上,無所謂白天,也所謂黑夜,遠離喧囂,遁沉靜寂,與孤獨為伍,與寂寞相伴。 呵,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奇怪的家族長大。媽媽的失足成了爸爸永生的劫贖。爸爸的出走導致叔叔承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叔叔失去了生活的支點,失去了平衡與重量,他猝然從某一個生活的高處墜落而瘋。難不成叔叔的變瘋也是他冥冥之中與棄家出走的爸爸的一個較量? 爸爸帶走了媽媽的一雙綠色毛線手套,將戴在媽媽左手中指上的一顆綠色戒指留給了我。 自從發覺我看不到綠之後,媽媽就將她所能觸及的世界都染成了綠色,媽媽說綠色將是開啟我生命神秘之門的顏色。因為我從小就看不見綠,我看到的綠是一片藍。媽媽讓這個家充滿綠色,牆壁是綠的,椅子是綠的,帽子是綠的,手套是綠的,戒指也是綠的。媽媽相信,總有一天我會看到綠色的。我想像著綠是什麼樣子的呢?是不是與媽媽握著我的手的感覺一樣?是不是與媽媽親我額頭的感覺一樣?是不是與媽媽背著我的感覺一樣? 呵,媽媽,我想像不出綠的感覺,看不見綠的人想像不出綠的感覺就好比一個沒有腿的人想像不出奔跑的感覺、一個還活著的人想像不出死亡的感覺一樣。我想像不了與生俱來缺少的綠。 我只有緊緊握著媽媽的綠戒指,將它用鏈子穿起來,一直佩戴在胸前,隱藏在我的衣服裡。它像媽媽洗過衣服之後的手,冰冷而溫柔,散發著洗滌劑的清香。我可以感覺到它是我生活中唯一堅實可靠的綠,相對我而言唯一經久不變的綠的標記,它堅硬不可摧毀,一如我生來就知道自己看不見綠一樣,我知道它是綠的。它在我手心,在我的口袋裡,在我的枕頭底下,在我翻開的書本上……它無所不在。它會像媽媽所說那樣,指引著我找到綠的答案嗎?找到綠的快樂與幸福嗎?抑或綠的前方就是快樂,或者幸福嗎? 爸爸離家之前告訴過我,路的前方就是綠,無論是沙漠還是荒野,它的前方、遠方、盡頭就是綠。一望無際的綠。十年了,爸爸,你什麼時候回來?你在哪兒凝望日出?你在哪兒緬懷夕陽?你的大卡車是不是停靠在半坡?沙子是不是吹進了車裡,鳥兒是不是飛進了卡車來覓食,你是不是蜷縮在座駕上如鳥兒般棲息? 我想我會懷念你的,爸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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