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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為了擺脫無處不在的孤獨感,她在這個房間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勞動,即使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家務活,她也樂此不疲。比如來回拖地板,擺放凳子,抑或是反復地擦拭著茶杯。只是有時她會來到我的身邊,看著我複習功課,拿起我的課本心不在焉地翻看。只要在這個房間,她的存在總是顯而易見,但一旦當我離開了這個房間,比如在寒冷的冬夜躺在大學的宿舍再回想起她來時,卻感覺她的身影好像一個越變越大的肥皂泡般虛幻而不可捉摸。

  然而叔叔瘋了之後,她的勞動看起來越發沒有什麼意義了,她似乎對簡單重複的活計也開始心生厭倦。她被動地像海綿一樣毫不保留地,吸收生活給予她的所有的無辜與悲傷,她遲鈍地將所有的一切塞進了她生命孤獨的球體,然後又悄然無聲地恢復看似光滑美好的,但實際上卻不具有任何可塑性的外表。

  我站起來。蹲太久了,腿一陣發麻。走出煤油燈的光暈,我摸索著往廚房走去,有清冷的月光透過廚房的百葉窗穿射進來,落在冰冷的廚具器皿上,斑斑塊塊的光跡反射著一種類似皮膚淤腫後的那種病態的淡藍。空氣有混合著油漬、爛菜葉、糊米糨的輕微黴味,東遊西蕩,如寂寞至極的靈魂。我擰開洗盥台的水龍頭,但沒有水流出來,只聽見氣流在水管裡肆意流竄的巨大聲響。我終於明白過來,這個屋子已經停水停電了。

  牆角有一個黑色橡皮桶,有少許清水沉在桶底。我將不足半瓢的清水倒進了洗盥臺上的臉盆裡,將少許清水潑在臉上,但我立即感到一陣輕度的暈眩,連忙用手支撐在洗盥台的一面鏡子上,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的調節。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發現鏡子上蒙上了一層霧氣,我辨認著鏡子裡模糊不清的自己,卻在心裡重複著夏青的名字。

  是的。我叫她"夏青",從我六歲走進這個家開始,我一直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叫她"夏青"。

  我走出了廚房。夏青已靠在籐椅邊昏睡了過去。她顴骨凸出,胳膊肘支著腦袋,幾縷淩亂的頭髮從耳後垂落過來。她大概是太累了。

  我輕輕地呼喚了她一聲,"夏青。"

  許久,她艱難地抬了抬眼皮,夢囈一般對著我說:"我夢見他了。"隨即,她沉重的眼皮又如破滅的泡沫一樣闔合了起來。

  他?我不得要領,她夢到的他是誰?是叔叔嗎?

  她不願意醒來,似乎也沒有真的醒來,她延續著一個夢,興許是一個愉快的夢,嘴角微翹,洋溢著滿足的孤獨感。

  叔叔就在兩丈之外,她與他的相見竟然需要通過夢境才能實現。我突然感到自己似乎站在一艘遭遇冰礁的慢慢沉入海水的輪船上,海面看起來是那麼平靜,以至於我失聰般聽不見任何危險的聲音。我抑制不止地下滑,急切地需要抓住某一個真實存在的物體,我跑回到廚房,拎著水桶就沖出了房間。

  我提著裝滿水後變了形的橡膠桶,一桶接著一桶,來來回回,直至水缸裡的水滿,然後嘩的一聲,水如血液一樣溢出了水缸,在廚房的地板上迅速蔓延開來……

  我看著歡快流淌的水跡,心裡突然爆發出一陣無聲的狂笑。我似乎看到水跡上泛發的紅光……不,那不是水跡,那是鮮血……那是從舞臺墜落的女孩身下流淌的鮮血……那是從陽臺失足的媽媽身下流淌的鮮血……她們尚未死亡時不斷湧流出來的熱乎乎的鮮血……

  我體力透支般的癱坐在了地板上,全身幾乎濕透,十多年前,我也是像這樣濡浸在媽媽的血跡裡,我的褲子、我的手、我的嘴、我的眼睛,滿是媽媽的鮮血。我仿佛看見了那個遙遠童年的我,在抽空媽媽生命的血跡中爬行……"媽媽,媽媽,媽媽。"我大聲喊了出來,但我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媽媽已經聽不到我的任何呼喚了。

  我頹唐地從水跡裡站起來,艱難地回到了夏青的身邊。

  剛才廚房傳來的巨大聲響,還有我回來跑動的腳步聲,竟然不能將叔叔與夏青其中任何一個吵醒過來(叔叔可曾睡著?)。或許他們真的是正在夢境中進行著一場至關重要的相遇。屋裡安靜得能聽見廚房傳來的水滴的聲音。我沉思著我在離開這間房子之前應該再做些什麼,可是我發現,我除了能幫忙將水缸的水打滿,其他的卻是一樣也做不來了。我被這間房間公然拒絕了,儘管是無意的拒絕,但我也明顯地感到了自己的多餘。

  夏青在沉睡中帶著微笑,她衣著單薄,安詳、孤寂、與世無爭、與世隔絕,像一尊靜止的蠟像。在她身旁的煤油燈上閃爍的丁豆大的火焰看起來仿佛是一塊小小的冰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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