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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青]

  在離叔叔家不遠的地方,我叫停了計程車。剩下的那段熟悉的路,我想一個人安靜地走一走。

  夜已深,街道上甚是冷清,有少許路燈亮著,風將路上的落葉吹起又在不遠處落下。路邊低矮的花圃形成了一簇一簇的黑影,比黑夜更黑的陰影仿佛吸走了街道上所有的燈光,讓我覺得我曾經非常熟悉的街道越發冷清。我的腳步不斷加快,最後我竟然奔跑了起來,好像背後有人在死命地追趕著我一樣。

  來到叔叔所住的四合院職工樓下時,我已大汗淋淋。我跑到了院子中央那口常年不上蓋的水井旁打上來了一桶水,當冰涼的井水覆蓋過我的眼睛時,我的喘息才漸漸平息了下來。新的職工樓一年前已經建到城中心去了,單位的工作人員,除了叔叔之外,都已搬離了這棟舊樓。如今住在這棟樓的是形形色色的城市打工者,職工樓脫漆的外牆已顯露出了它不可逆轉的頹褪與衰敗。

  我抬頭望去,樓上滿是窗戶透出來的光亮,帶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只有叔叔所在的房子窗戶如深巷一樣靜寂。

  我摸索著狹窄的樓梯上樓。

  敲門多時,無人回應,我只好摸索著鑰匙,將門打開了。

  屋內一片漆黑。我下意識地伸手摸索門匾上的電燈開關,一小團火焰突然亮起,一個蒼白的臉孔在一縷虛幻的青煙後凸顯出來,緊接著,一個冰冷冷的聲音厲聲問道:"誰?"

  我嚇了一跳,腳步後退,身體傾倒撞到了門把。我感到後腦勺一陣生疼,不過我還能站起來。我看清了火光後面的臉龐是夏青。她舉著一根火柴,神情戒備而嚴厲,看來她並沒有看清是我。

  "是我。"我有氣無力地應道。

  那束火焰離開夏青的臉,挪到了左邊,一會兒,一盞煤油燈亮了起來。她俯身吹滅了即將燃盡的火柴。煤油燈芯上薑黃的光線漸漸彌漫開來,屋子好歹光亮了起來。我看清了牆壁上有好幾大塊斑駁得幾乎脫落的淡黃色的牆灰,有一片似乎是由於屋頂裂縫造成的水漬在天花板一點點地洇開,仿佛大海在瘋狂地吞噬著潰不成片的海岸。

  "我剛才敲門很久你都沒有回應,我以為你不在家……"

  "你知道的,我不會離開這個家。"她打斷了我的話,不過她的聲音已緩和了下來。

  她坐在一把褪色落漆的籐椅上,臉容落寞而隔閡,好像蒙上了一層面紗,缺少真實的感覺。身邊是一個餐盤,可以看出上面的菜與飯都只是動了一點點。她看到我正注意著餐盤,便開口說:"你的叔叔吃得越來越少了,我看他真的快死了。"

  我無語。

  火光並沒有散佈到整個房間,火光跳躥,如波浪一樣翻越過她的臉龐,時明時暗,這讓她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

  我遲疑著走到她跟前,在她併攏的雙腿前蹲了下來,我枕著她的一隻胳膊,將手放在她的手上。她手指動了動,很快就準確地穿過我的指縫,交叉著我的手蜷握了起來。這個雙手交握的動作在我們過去的時光裡曾經重複了無數遍,但這一次,我竟然產生一種奇怪的生硬感。難道是因為這個家的變化給我帶來了無所適從的陌生感,既而讓我有一種生硬闖入了的感覺?這個一直往寂靜深淵墜落的家真的是不可逆轉了嗎?

  夏青的手指翻過了我的手背,在我的手背上輕輕地拍打著,她大抵是意識到了我的不安。她用手指細微地傳遞著她對我溫柔的安慰。

  多少次,我們就是這樣互相靠著,手握著手,在浴室、在廚房、在客廳、在門檻邊、在茶几邊、在籐椅邊……通過糾結握緊的十指,一股柔情便在我與她之間蔓延開來,從一端走向另一端。同樣有多少次,她在這樣的時刻不可救藥地舊話重提,向我說起她與叔叔的故事。本是一個極其平常的故事卻讓她耗盡了一生。那個故事讓她愉快,讓她幸福,讓她在每一次述說這個故事時,她長期一成不變的平靜臉容又一次強烈地煥發出光彩,從而讓她的形象在我的面前突然變得清晰可辨。我靜靜地聽著,是的,我從來都不會打斷她的述說,儘管那個故事我都能背出來了,儘管我知道叔叔並不愛她。

  在述說她與叔叔某一個階段的故事時,夏青已流出淚來,她就這樣讓淚水在她瘦削的臉頰流淌著,她喋喋不休,似乎不覺疲倦。對她而言,故事之外的我似乎並不存在,或者可有可無。

  呵,我們都是如此孤獨。

  爸爸離家後,是夏青將我帶回這個家的。我因為追趕爸爸的卡車而累倒在了路邊,是她把我抱回了這個家。從而我得以瞭解了這個女人,這個生活在靜默與孤獨之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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