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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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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但我朋友去了。——呃,沒有通知你嗎?」 「通知了……但我當時有事……」莫夕緩緩地說,言詞閃爍。 「唔,你真的是他的女友嗎?」男人想了想,終於開口問。 「當然是,你不相信嗎?我可以拿給你看,我有他小時候的照片,有很多很多我們的合影,有他送給我的圓形徽章,有他寫給我的信……」女孩的反應是這樣地激動,她開始不停地顫抖,聲音又是十分怪異的顫聲。男人注意到了這些,但他的反應很平靜。他說: 「啊,對不起,也許我的話傷害了你,我只是覺得,小悠他並不需要女孩子……」男人的話到此打住了,他低頭又開始吃菜。莫夕呆呆地愣了一會兒,好像被什麼重重地擊了一下,然而卻沒有倒下,只是在想著應對的策略。可是她沒有,確切地說,有關小悠,她並沒有什麼是能緊緊握在手裡的。事實上,她現在連那些信件,連徽章,連合影都沒有,她身上沒有任何他留下的東西,所以她沒有辦法向旁人證明她是他的女友。她緩緩地站起來——她覺得自己是可恥的,心虛地在這裡和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爭辯。她雖然喜歡這些色彩鮮豔,味道濃烈的食物,她也的確需要食物,可是她想她現在必須離開了。 當她已經背向桌子開始邁出步子的時候,身後的男人叫住了她: 「請等等——」 她站住了。 「原諒我說了不適當的話,但是我並沒有惡意。小悠是個我很喜歡的朋友,今天我來了並認識了你,我覺得這可能是延續了我和小悠未盡的交情,請你不要生氣,我們可以繼續說說有關小悠的事,算是對他的懷念吧……哦,他已經死去三年多了!」 男人的話是這樣誠懇,而那句對於小悠的懷念的話,的確是莫夕最想聽到的。倘若說她還覺得這世間還有什麼人是值得她來交往的,那麼應該是和她志同道合的人,而所謂志同道合,應當是和她一樣懷念著小悠的人。這樣的人她一直沒有遇到,除了眼前的這個乾淨又很有智慧的中年男人。 她於是再度坐下。但是很久他們都沒有再說話。他們只是默默地吃飯,喝酒。走出餐館的時候,她忽然對他說: 「我沒有吃飽,還有什麼可以去吃的嗎?」男人看到女孩仰著臉,認真地問他,他此刻確切地知道,這還是個孩子,她的皮膚還是小姑娘那種粉粉的自然顏色,沒有任何雕琢,而聲音也是稚嫩的,令他覺得清新而美好。 晝若夜房間(4) 他們又去了一間24小時營業的茶餐廳。那裡有女孩兒們喜歡的各種甜品,芒果布丁,西米水果撈,紅豆冰。莫夕看著那些美好的名字,真想把所有的食物都點一個遍。她有太多天沒有好好吃東西了,而又有一種直覺告訴她,她不需要在這個男人面前辛苦地掩飾自己,維持什麼良好的形象。她只是想自然地甚至放縱一些的,不知道為什麼,但她相信,這個男人能允許她這麼做。 她要了五道以上的甜品,男人只要了一杯熱奶茶。甜品一道一道上來,她感到心情慢慢地好了起來,因為那些甜膩的味道的確能夠令人產生滿足感。男人很快樂地看著她吃,慢慢地喝了一口奶茶: 「希望你能把我當朋友,跟我說說你和小悠之間的事,我們能夠交談得坦誠並且舒服。」 莫夕點點頭,她其實當然十分需要傾訴,她太需要傾訴了。她在一個又一個密閉的房間裡度過了一段又一段的時光,她幾乎已經失去了說話和表達的能力。她只有寫,打字的時候,她感到手指很疼,像是裂開一道一道深楚的口子,只是為了能夠傾訴出來。她覺得那種傾訴是這樣的撕心裂肺,有流血有犧牲。都是十分糟糕而又迫不得已的傾訴方式。她當然需要一個人來聽她說,但是這個人一直不存在,而她漸漸從瘋狂變得沉靜,靜的像是陪葬在小悠墳墓裡的一尊人形石膏。她於是說: 「我和小悠一起長大,相伴上學有十幾年。到了很大的時候還喜歡牽著手上學,書包是一個花樣,不同顏色的,我的是粉紅的,他的是草綠的。我們都喜歡藝術和所有令人驚異的東西。所以我們一起做了好多的事。我們一起捏雕塑,給彼此做人體模特這樣畫畫,我們還一起養了一窩小鼠崽,繁殖太快了,我們後來才知道,我們給這個世界添了亂子……」 她的確講了很多有關小悠的事,但是她說得斷斷續續,沒有順序和條理,好在也都是一些零碎的細節,而她在意的又都是一些格外奇特的小片斷,所以聽起來十分有趣。比如她認定小悠是一個長了兩個瞳孔的精靈,因為他精通樂器,熱愛朗誦,而每每在他演奏樂器或者大聲朗誦他寫得新詩的時候,莫夕就會感到一種將要離開地面的飛起來的奇妙感覺。她會注意到小悠的眼瞳閃閃發光,裡面幽深如無可猜測的時間隧道 。她就會緊緊地被那雙眼瞳吸住。「他有能把人帶到另外一個世界的本領,他會飛。」她在講述的時候,忽然閉上眼睛,輕聲而充滿讚美的說。 細節很多,概括來說,就是她和小悠是兩個一起長大感情深厚的孩子。小悠過著在正常孩子看來有些奇特和雜亂的生活。他結交了很多所謂的藝術工作者,但是沒有人確切地知道他們究竟是幹什麼的,只是知道他們留著彩色的或者過於長雜的頭髮,穿破碎的或者過於囉嗦的奇裝異服。他們在酒吧聚會,最常去的就是BOX,有時也打架,但是一切都神色坦然。小悠和他們相比,顯得太單薄瘦弱了,這使莫夕覺得有點不安全。然而小悠明確地告訴她,他需要這樣的朋友,非常需要,因為他們一起交談一起工作會激發他的靈感,他會成為最優秀的藝術家,這一點他請莫夕相信他。而莫夕也的確是相信了他。所以她不再阻止小悠去參加那些聚會,然而她只是想跟著去,站在他的旁邊,不會胡亂講話,不會干擾他們的工作,她保證。然而小悠終是不肯,他希望在這樣的時間裡,他是單獨的,——他沒有說明理由,但是他的堅持令莫夕最終放棄了這樣的願望。 小悠只有一次帶她去了,因為那是她的生日願望。但是那天的BOX十分空蕩,沒有幾個人,小悠和侍應聊了幾句,讓他們放了莫夕喜歡的Dead Can Dance的唱片。他們開始喝酒。莫夕發現,原來小悠能喝下那麼多的酒,那麼多那麼多,最後令她恐慌了。但是她覺得小悠很開心,話也說得很多,總是不想阻止他,破壞了他的好興致。最終小悠醉了,拉起她的手來跳舞。支離破碎的舞蹈,莫夕和他身體貼著身體,像是在緩慢行進的小船上漂。後來他們都睡著了,依偎著睡在了BOX牆角的一隻單人沙發上。那是一個令莫夕永遠難忘的生日。 然而她也知道,他和他的朋友們會喝很多酒,爛醉之後會把自己丟在一處,像流浪漢或遺失的寵物一般睡去。 但她沒有來得及再勸阻他什麼,後來她離開了。 男人一直沉默地聽著,他當然注意到了她仍舊沒說她究竟為了什麼離開了。總之她本可以和他讀同一個大學,但是她去了別處。並且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有再和小悠聯繫,直到小悠死去。 「我們只是因為一點不起眼的小事鬧了彆扭。可是誰都不想讓著誰。」莫夕對於她的離開只是這樣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男人點點頭,也不多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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