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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吉諾的跳馬(13)

  他不顧地上厚厚的塵土,席地而坐,把背靠在跳馬上,開始繼續說故事,而她也慢慢地坐在他的身旁,她猶豫了一下,也慢慢地把身體靠在了他的身上。

  8)他們一天天的準備,卻遲遲沒有離開。這中間當然有他沒有湊足錢,沒有策劃好逃跑路線等等客觀原因,然而最重要的是,他總是下不了決心。因為他知道他要放棄的是他十幾年的努力,他將沒有辦法進入大學,沒有辦法實現他所有的夢想。就這樣,一直拖到了學期

  末。

  然後終於要提到跳馬了。那個學期他們體育測試的項目是跳馬。此時她的肚子已經很大,只是因為穿著肥大的衣服,又是冬天,所以不被人察覺。可是她清楚自己是不能跳馬的。萬一摔倒,後果不堪設想。於是她去請假。她捏造了一個身體不適的請假條,去向體育老師請假。體育老師是個一臉凶相的男人,剛死了女人,脾氣暴躁不可捉摸。他沒有批准她的請假,他十分嚴厲地告訴她,必須跳!女孩說,我不要體育成績了總可以吧。然後她轉身離去。

  跳馬的體育測試就這樣過去了。可是忽然在一個下午的自習課上,體育老師來到他們班。點名要女孩出去補考。女孩只好在全班同學的目光下跟著體育老師走出了教室。他坐在位子上,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惡狠狠的體育老師帶走了女孩。他看到女孩在走出教室之前最後一刻拋給他的絕望而恐慌的表情。她會不會跳。跳的話會不會有危險,他的腦子裡一遍一遍地翻滾著這些問題。他感到身體裡的血液都沸騰了,心疼得好像就要裂開了。

  他等在位子上,如坐針氈。他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可能會忽然衝破房頂飛出去。他後悔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帶走她,要讓她留下面對這樣的事,受這樣的苦。

  他等著等著,終於等不及了。他倏的從位子上站起來,不顧還在上課,也不顧周圍同學詫異的眼光,他沖出了教室。

  外面已經是嚴冬,寒風凜冽。他跑下樓去,直沖操場。他在心裡喊著她的名字,從未有過這樣的一個時刻,他感到要立刻帶走她,如此的迫在眉睫。再慢一點就要來不及了,他腦中一閃而過這樣的感覺。

  他在操場的外面,隔著鐵網已經能夠看到她,她站在那裡,面前幾十米以外是跳馬。跳馬的旁邊是體育老師。通常老師會站在左右扶一下。也就是說,她馬上就要跳了。他必須繞到入口的地方才能進入操場。他現在只能眼睜睜地一邊跑一邊看著她,而她就要跳了。

  他大聲喊她的名字。叫她不要跳,不知道怎麼的,他感到了一種殺氣騰騰的危險。可是她好像根本聽不見。她已經開始助跑,她向著那跳馬跑了起來。他也跑,隔著操場的鐵網,他向著那個入口奮力地跑去,並且還在一遍一遍大叫她的名字,叫她不要跳。

  有時候事情就是差這麼至關重要的一小段時間。當他跑到入口處的時候,她恰好已經跳了。他能夠清楚地看到她騰身動作。他也清楚地看到,當她跨過那馬背的時候,她側面的體育老師並不是扶了她一下,而是好像推了她一下,或者是舉起了瘦小的她,又把她摔下了。總之,那個站在跳馬側面面露獰猙的體育老師給她了一個可怕的力,她的身體在天空劃過一條弧線,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冬天的操場,土地都凍得結實了,甚至沒有飛濺起來的塵土。墜落無聲。

  他看見的這一幕,就像是電鋸切割時那一束一束劇烈的火花都飛濺到了他的眼睛裡。他啊的大叫一聲,像是一個盲了的人一樣地摔倒在地,瞬間裡被巨大的悲傷吞噬去了知覺,他昏了過去。

  他記得那一次他也做了好長好長的夢。那時候的夢就像他十五年後又夢到的一樣。她在他的夢裡跳馬,像是在一個繞著圈的傳送帶上似的,一遍又一遍地跳馬。助跑,騰跳。他的心隨著她的動作劇烈地跳著,他喊她的名字而她聽不見,直至他覺得最後他已經失聲了。

  這是多麼慘烈的夢。而事實也和夢一般無異。她死去了。因為她腹中的孩子已經很大,孩子像是隱藏在她身體裡不動聲色的瘤,在這關鍵的一刻,要了她的命。但是所有的人,都以為那是個意外,不知情的體育老師讓女學生補考,結果女學生摔了下來,死於流產。更多的人把目光放到了她腹中的孩子上,一個女學生竟然悄無聲息地懷了六個月的身孕。多可怕。同學們也立刻知道這孩子應該是他的,一時間他和她的事傳得滿城風雨。沒有人會注意到那場跳馬有什麼不尋常——意外總是很容易發生的,不同的只是這是個懷孕的女生。

  吉諾的跳馬(14)

  可是他卻是知道的,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那一刻,體育老師伸出手指粗短的雙手,他給了她一個什麼樣的力?在她墜落在地的時候,他那獰猙的臉上劃過得逞的微笑。是他故意要害死她!

  他大叫,從長時間的昏迷中清醒過來。只有母親守著他,他問,她還好麼她還好麼?那不是意外,是那個體育老師要害死她!他沖著母親大吼。

  母親的表情十分平靜,抓住他顫抖的雙臂,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她死了,還有那孩子。」

  他驟然鬆弛了下來。他覺得自己本應該有力氣站起來,去找那個可怕的兇手算帳,他以為他可以指正他。可是他忽然什麼也做不了了,或者說,他覺得這些都不再重要了。不再有任何意思。她已經死了。他沒有來得及帶走她,而她現在死了。他只是覺得他應該跟隨她,既然一直都沒能帶她離開,那麼至少在她死去之後可以追隨她去,一直伴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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