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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那你夢到這裡發生了什麼。」吉諾又問。

  「什麼也沒有,只有她的臉。」 他輕輕地說。聲音像是發生在清晨的易被忽視的薄霧,卻幽幽地漫過來,蒙住了吉諾的視線。

  「誰的臉?」吉諾疑惑地看著他,而他已經像是進入了一個深暗的山洞一樣地,隔著薄霧,她看到他的臉色蒙上了一層從冰冷的大岩石上揩下來的塵灰。

  「她的。」他說。

  吉諾的跳馬(7)

  4)他十分清楚,有關她的臉的夢陡然變得清晰是在母親死後。上一個周的他的母親死于肺癌。她在臨死去之前的一段,忽然變得十分不安穩。她不停地在床上翻動,不斷地穿過厚重渾濁的夢,清醒過來,用清楚得驚人的聲音喚他,用力抓起他的手。他知道她要對他說什麼,她是要他老老實實地呆在這座城市,不要再回到B城,不要去做不應該的事。她十幾年如一日地重複著這樣的話,已經令他十分厭倦。他一直忍耐著,他也知道,在她最後彌留的時刻他理應繼續忍耐,然而卻不知是怎麼了,他忽然變得十分不耐煩,縱然是她即將死去,

  他也無法被打動。他站得離她的病床有相當的一段距離,漠漠地看著她。他感到炎熱,其實已經是秋天,他穿得也很少,可是他感到十分燥熱和口渴。很多個小時裡,他坐在醫院外面的長椅上,精神亢奮,無法進入片刻的睡眠。在這些時候,他感到母親好像是一塊阻擋在他和睡眠之間的巨石。他現在被困住了,坐立不安,到處亂撞。他想也許只有等到她死去,他才能解脫,才能好好地睡下去。

  最後的時刻,母親還在喚他,一遍一遍,她伸直的枯瘦的手臂,宛如藤蔓般纏繞住他的手臂,他被拉到她的臉前:

  「不要回去。」她的聲音因為過分用力而顯得有些惡狠狠。然後她收斂了呼吸。那藤蔓就像鬆弛的橡皮筋一樣無聲地垂落下去。

  他忽然感到了如釋重負。

  他回到家整理母親的遺物。他把屬於母親的東西都斂在一起準備燒掉。房子驟然變得空了,也陌生起來。他環視這套空洞的房子,懷疑這是否就是他和母親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他曾是多麼痛恨這房子,這裡是暗仄的囚籠,潮濕得令記憶不斷地生出森森入目的綠色苔蘚。

  他一直記得在最初搬來的那些日子。來的時候,他帶著一隻被洗得空空的胃,幾乎是在昏迷中,被母親帶到這裡。他緊緊地把眼睛閉上,希望再也不用睜開。母親叫人打好鐵門,安裝了三道門鎖,陽臺也嚴嚴實實地封好,兩道相隔的鐵欄杆近得只能伸出一隻手,並且用厚厚的紗窗隔絕了外面的玻璃。家裡沒有刀具和任何利器,連剃鬚刀也不給他留下。他被關在一間用軟布包了牆壁的小房間裡。只有床和吃飯的小圓桌。他躺在床上,藏在被子裡希望不要被勁猛的陽光照到。

  母親一直陪著他。她總是搬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邊,直直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好惡,喜怒的表情。那時他已經不再流淚。他也終不能逃避地睜開了眼睛。他也直直地看著她。他們什麼也不做,只是這樣對坐著,有時候聽到隔壁的劣質音箱放著沙啞嗓子的男人唱出的情歌,有時候聽到遙遠的樓下街道開過一輛哀聲大作的救護車。還有他的卡通電子錶,作為珍惜的寶貝,他一直帶著,他們聽到它滴答滴答地響,像個穿破了塵世的木魚,讓他覺醒,讓他在這裡永遠地沉寂下來。直到中午母親走出去,他能聽見上鎖的聲音——他被反鎖在房間裡。然後母親下樓買菜,之後他能聽到廚房裡烹烹炒炒的聲音,直到房門再次打開,母親端進來幾個盤子,裡面是熟爛的蔬菜或者肉泥之類的東西,絕對不會出現整條帶刺的魚,因為他曾企圖利用鋒利魚骨卡在嗓子口的辦法弄死自己。

  甚至連餐具也都是塑膠的,因為他也曾嘗試過用瓷碟子的碎片割腕自殺。在他一次又一次為了爭取死亡和母親做的鬥爭中,他都以失敗告終。而一次又一次,母親改換著這個家裡的一什一物,像是一個通過修築自己的城池不斷強大起來的首領。沒有瓷器沒有刀具,沒有尼龍繩子沒有沉重的鐵器。她還給他吃藥,讓他沒有力氣掙扎反抗或者逃跑。他越來越難以得逞。

  他就在這狹促的房間裡吃飯睡覺,用痰盂大小便,剩下的時間就是坐著,和母親面對著面。他們一言不發,房間因為太靜,能夠聽到彼此的呼吸。他的呼吸總是很急促,由此可知他仍舊活在對一些往事的沉湎和深陷中。可是母親只是冷靜肅穆地坐在他的對面,宛然是一尊值得景仰和膜拜的菩薩塑像。然而她又是如此尋常,只等著下一頓飯時間的到來,起身出去做飯。

  吉諾的跳馬(8)

  他若無其事地吃喝發呆,然後伺機自殺,他試過割腕,吃藥,撞牆壁,企圖跳樓吞咽魚骨……可是母親的力量是這樣的巨大,她一次又一次挽救了他的生命,她被他手中的刀劃傷過,她被他的掙扎踢得傷了踝骨,可是她還是堅強地挽留他。並且她不對他大發脾氣,她甚至很少言語。她只是默默地任他折騰,照常地收拾著殘局。

  日復一日。直到很久之後一個大雨初晴的午後,暖和溫好的陽光射進來,那一刻的眩目

  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像是被棒子打醒了。他借暉光端詳著母親的臉。他發現她已經老去了那麼多,她曾是優雅而一絲不苟的女子,腦後的髻總是整整齊齊地高高挽著,在固定的位置插上一根絳紅色鑲滿水晶顆粒的簪子。可是現在她的頭髮很亂,白色的也不算少,搭在她很久沒有修過的眉毛上,像是好幾季沒有人過問的野草。她雖然這麼端好靜穆地坐著,可是他發現她毫無氣力,縱是她努力地挺直身體,亦帶著無法扳直的彎度向前傾斜。他覺得她像是個漏洞百出的木偶,牽強地站在台幕前,艱難地應付著,只等著落幕的一刻。她是這樣的不可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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