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張悅然:十愛 >
十三


  「現在回來看到,很動情吧?」吉諾依著他的神情,猜測道,不過她卻是無法體會的,對於這所學校的一種眷戀,她只是想著趕快離開,仿佛這是在夢裡都拖累她逃跑的沉重尾巴。

  「變化並不是很大。」男人想了想,十分客觀地評價。

  「唔,十五年前,」吉諾想了一下,「那個時候我爸爸也在學校裡的,你見過他嗎?」她問。

  「他是做什麼的?」這個時候已經是上午太陽最好的時候,整個冷飲店裡撒滿了金沙子般的太陽光。男人把身體慵懶地靠在椅子背上,和藹地看著她,悠悠地問。

  「他——好像也做過老師吧。」她卻忽然感到說起父親根本不是一件多麼光彩的事。男人點點頭,沒有繼續問,隔了一小會兒,又喃喃地說:

  「我們那個時候體育課是跳馬的。」他再次提到跳馬。

  「是嗎?但我好像從來沒在這學校裡見過那東西。」吉諾說,她感到了這個男人對於跳馬有著非同尋常的留戀。

  男人點點頭,趣味盎然地繼續說:「我們那個時候是男生一大組,女生一大組。圍成個半圓的圈子。輪到誰跳誰就走到助跑線前面,助跑,然後一跳。」

  吉諾點點頭。

  「女孩兒們都不大敢跳,老師都得在旁邊扶著,跳過來的時候抓她們一把。」男人繼續說,顯得有些興奮。

  吉諾又點點頭。她實在不懂這項體育運動究竟有趣在哪裡,值得他一遍又一遍這樣地回味。但是她也覺得這個男人在沉湎于對於這項體育運動的回憶中時,格外地動情。因為動情而流露出和他年齡不相稱的稚拙。

  「就是這樣,先助跑,跑,跑,然後到了大約還有一米遠的地方開始起跳,雙手一撐,嗖的一下就飛過去了。」男人像個體育老師在給學生講解動作一般地,認真地說著每個分解動作。他說的時候兩隻手還在比劃,流暢地在空中劃過一個大半圓的圓弧。吉諾看著他在看自己,就又點點頭,表示聽懂了,學會了。

  這個時候,吉諾聽到男人手腕上的電子錶啪嗒一下彈起了蓋子,然後吱吱地叫起來。她才注意到男人帶著一塊已經落時的,大約是在十幾年前孩子中流行的卡通電子錶。電子錶有個做成卡通動物圖案的表蓋,表蓋上的塑膠漆基本已經磨光了,現在根本無法分辨是個什麼動物。黑色的塑膠錶殼就像個開了口的蚌,被一層一層地用渾濁顏色的透明膠帶五花大綁起來,以免立刻散了架。錶帶也斷裂開了,像一條身上被割滿紋裂的待煮的魚,軟遝遝地搭在他的手腕上。男人聽到手錶響起來,十分平靜地按了一下電子錶側面凸出來的按鈕,扣上表蓋,然後微笑著對吉諾說:

  吉諾的跳馬(6)

  「九點五十分,體育課下了。」

  吉諾有些吃驚他對於體育課下課時間的敏感。但是她更驚訝於他的微笑。他自出現到現在一直是十分嚴肅的,甚至是略帶哀傷的。而他的微笑來得十分突兀,卻竟如蒙昧少年般純澈。

  儘管吉諾已經有意放慢了速度,可是紅豆雪沙冰還是吃完了。吉諾很擔心男人提出來要走。她一點也不想回去。雖然她並沒有覺得男人有什麼特殊的魅力或者格外生動有趣,可是在她看來,他卻十分可愛,哪怕是有點囉嗦地一遍又一遍重複著體育課和跳馬動作,哪怕佩戴著有些滑稽可笑的兒童電子錶。何況她還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歇息下來的閒適。就是這樣,像個成年的受到歡迎和照顧的姑娘那樣,在日光和煦的正午,坐在玻璃亮堂堂的咖啡店裡,微笑著,和緩地說著軟綿綿的話兒。

  她於是做出格外興致盎然的模樣,問:

  「說說你從前的故事吧,我猜你是個有很多故事的人。」事實上吉諾並不確定男人從前是否有著豐富的故事,她只是看過這樣的電影,一臉滄桑和落寞感的男人坐在年輕女人的對面,眼白渾濁而佈滿再多的睡眠也驅趕不盡的血絲。女人要聽男人的故事,因為男人看起來幽深的回聲婉轉的峽谷一樣引人入勝。她對男人說,告訴我你從前的故事吧。於是男人開始訴說,故事很長,也很憂傷,像個怎麼也織不完的錦帕,漸漸漸漸地把女人織了進去,女人最後變成了錦帕上的一朵小花,鑲進了男人壯麗的一生。吉諾的內心隱隱地觸碰到了這樣美好的一幕,於是她學著電影裡女人的口氣,讓對面的男人也講講他的故事。

  「我的故事?那很單調,會令你失望。」男人說,但是他的語氣有些猶豫,一場訴說在即。

  「沒關係,就是隨便說說,比如,你來這裡之前在哪兒,做著什麼。」

  男人想了想,點點頭,同意說一說他的事。吉諾叫過咖啡店的女侍,她又叫了一杯拿鐵咖啡,她聽著吧台的咖啡機嗡嗡地轉起來,而男人富有哀彌的磁性的聲音漫散開來的時候,忽然覺得,生活是這樣的美好,從來也沒有,這麼美好過。

  「你常做夢嗎?」男人這樣開始訴說。

  「不,幾乎不做。」吉諾回答,這的確是個令她十分灰心並且感到羞恥的事情。她幾乎沒有一個夢,連對美好生活的臆想都是不曾有的,這是多麼可悲的事。

  「嗯,」男人點點頭,「我從前也不做夢,我是說,大概十五年裡,我什麼夢也沒有做過。日子就像死去的人的心電圖一般,是一條沒有波紋的直線。」

  「嗯,嗯,是這樣的。日子對於我也是如此,沒有任何玄機,乏味地真想永遠閉上眼睛打著瞌睡。」吉諾顯得有點興奮,她連連點頭,她覺得男人的比喻太正確了,這正是她的感覺,日子就像死人的心電圖。正是如此,然而卻從來沒有人因此和她做過交流,她也沒有對此細細想過,每個日子都仿佛一個囫圇的棗,被她一點汁水也不滲透出來地吞食著。這忽然間被男人說破,她有些百感交集。

  「不過,」男人聽完吉諾的附和,又說,「我最近開始做很多夢。忽然之間,做很多的夢。並且夢的內容大致相同,都是回到從前的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每天晚上一躺下,就好像套上了韁繩的馬,身不由己地非得要到空曠的場子上跑上一遭,真讓人著惱,最後終於決定回來看看。」

  「你是夢到這學校?」吉諾明白過來他夢得是學校。

  「嗯,是啊。」男人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