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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因著他和母親上一次激烈的爭執,母親的腳踝受了傷,現在仍舊腫著,曾纖細的小腿上好像忽然結了一個碩大的瘤。應該會是多麼疼,可是她從未說過。她宛如一面默無聲息的牆壁,一次一次無聲地把他狠狠發過來的球擋回去。

  倘這不是因為她那麼地疼愛著他又是因為什麼。

  倘這世上除卻如此姑息放縱他的她,他還剩的什麼。

  他張了張嘴。母親看到了,她立刻站起來,問:是要解手嗎?

  他搖了搖頭,終於張開嘴。因為太久沒有說話,他用力了好幾次,嗓子口才有了振動。他說,你以後不用再守著我了,我想通了,不會再尋死了。

  母親的嘴角僵硬地被牽動了一下,她的表情如一個小女孩兒一樣地委屈,哀怨地問:是真的嗎?

  是,他說。他注意到他那已經迅速衰老的母親的整個身體都在顫動。他甚至有些擔心她因為過於激動而昏過去。

  母親又說:能不能答應媽媽,永遠也別離開媽媽,更別再回B城去?

  他想了想,說好。

  然後就是十五年。有時候忽然想起,他會對這個數字十分懷疑。十五年應當是多麼長的一段時光,可是竟然那麼輕易地讓他過成了短短的一束,像是嗖的一下,就從他的眼前飛掠過了。而這是確切的,十五年裡,他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地生活在這套房子裡,他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最終把日子過成一種簡單而機械的重複。母親找到一份紡織廠女工的工作,每日清早上班,天黑回家,很是辛苦。起先他每日呆在家裡,看看電視,買菜,燒他和母親的飯菜。他想要出去工作來幫母親,然而那一年他才只有十七歲,母親始終不同意。直到他過了二十歲的生日,母親才勉強同意他到街口的小型超市打零工。他做過收銀員,倉庫保管員。但是他的腦子卻因著從前的事明顯受到損傷,不能記得一些確切的數字,總是出錯。他一次次被辭退。最後他在這做小城的遊樂園裡找到一份輕閒的工作。遊樂園裡早年建了一個觀景塔,現在因為陳舊而很少有遊人登上去遊玩。後來遊樂園買了一架十分高級的望遠鏡放在上面,一元錢可以看一次。望遠鏡的功能強大,一直能看到毗鄰的城市。甚至某個居民樓上正在拌嘴的夫婦。於是開始有了遊人。他找到的工作就是看管這架昂貴的望遠鏡,並且對遊人收費。他對於這個工作十分滿意,因為他在沒有遊人的時候,自己站在鏡前觀看,一直可以看到B城去。他堅信,遠處那濛濛的一片顯現著微略的暗紅色的,就是B城。

  像額頭上的一塊血斑。他想。

  他就這樣,白日裡坐在觀景台,懶洋洋地倚著牆壁,眯著眼睛望著那架望遠鏡。他也會格外好心地讓沒有錢的小孩子湊上去觀看。他現在在一個很高很危險的地方,他望下去看到行人像是倉惶的螞蟻,然而他卻一點跳下去的欲望也沒有。他只是知道,他媽媽在等他回家吃飯。

  吉諾的跳馬(9)

  他和母親,除卻母親上班的時間,都會呆在家裡。嘗試各種新式的菜肴,收看乏味的電視長劇。生活中始終是他們兩個人,除卻工作中必須打交道的他的或者母親的

  同事,他們沒有朋友。他也沒有過任何女人,從來不會和女人搭腔。母親亦沒有再嫁,儘管他們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母親還是個不到四十歲的風韻猶在的女人。

  恍恍十五年。

  轉眼他已經三十三歲。有時候就在他倚在觀景台的矮牆邊上時,這十五年過得如此之快,也許和他連一個夢也沒有做過有關。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像他一樣活著的人,仿佛生活在一個十分細薄的平面玻璃板上,連一個凹凸顯現的夢都沒有過。可是他毫無抱怨,只是在母親死去的時候,他才流露出一種厭倦和疲累之後終於解脫的輕鬆。然而他旋即又因此深深地感到愧疚。他覺得母親的恩慈值得他永遠不息地去憑弔和懷念。

  不過,隨後,夢來了。

  那個夜晚他第一次一個人在這套房子裡睡覺。他感到害怕,卻也不敢開著燈,生怕再看到那些堆在房間裡的母親的舊物。直到半夜才漸漸入睡。居然開始做夢。夢就像是厚實的簾子,因為太久沒有練習的原因,他感到自己就像笨拙的獸,粗鈍地大口喘息著,終於費力地鑽進了夢。

  那是她的臉。像是水面攪碎的月光一樣幽怨地蕩漾。漸漸平靜之後終於盈滿成完整的一個。他不知道是應該害怕還是歡喜這樣的夢,可是越來越多的光聚過來,女人的臉已經格外清楚,卻仍舊那麼地潮濕。他知道,他應當打撈起她,掬捧起她,像是他過去瘋狂地愛著她時那樣。她開了口,聲音卻仍是舊樣子,小女孩兒那樣的清脆。她說,他母親離開了,她才敢來,進到他的夢裡。他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可是他聽到她說話的幽怨,他的心就很疼。疼得像是剛失去愛情時那樣。他開始覺得,其實這十五年根本沒有長度和質地,他現在仍舊在他的十八歲裡,面對著他蓬勃的愛情和那張驀地跌落的她的臉。

  所以,他決定回去,這是十五年前他應當做出的決定。在他料理好母親的後事後不久,他回到了B城。

  5)他把故事說到這裡。中午已到,窗外的街道開始忙碌,吉諾看到她的同學騎著自行車回家,他們都沒有看到她,他們不會知道她在這裡面度過了一個相當奇妙的上午。

  她知道她爸爸等不到她去吃午飯,肯定發怒了,也許在到處找她。管他呢。她對自己說。她第一次對自己說那麼灑脫的一句話,像是成功地發射了第一顆人造衛星一樣歡欣鼓舞。她喜歡他的故事,儘管這個故事只是一段,她也好奇故事的全部,卻並不焦急,她開始把自己完全放開,讓自己沉溺于他的悠長和緩的訴說。她停了一會兒才有些惋惜地說:

  「你媽媽是個了不起的母親。」

  「是的。」他表示同意。

  「唔,不過,你到底為了什麼事情非得自殺呢?夢裡出現的那個,又是誰呢?」吉諾已經猜測到後來進入他的夢的當然是他的愛人,並且她顯然已經離他而去。原來這其中還是個哀婉的愛情故事,她想。

  他不回答,只問她:「中午到了,你需要回家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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