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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待他們趕到醫院,橘子已經清醒過來了。韓九月走過去,握住她的手,橘子對著她不著邊際地笑了,看向何漫山時,眼睛裡才微微出現一絲神采,隨即又黯淡下來。扭過頭,不再看他。

  何漫山坐在一邊,絞著雙手。他們都明白她自殺的原因,只是不願意點破。病房內,空氣壓抑而沉重,彼此都無話。

  良久,何漫山走了過去,對她說:「傻瓜,我有什麼好?」

  她側過臉去,不看他,只是問:「拼將一生休,你肯不肯要?」

  拼。她真的是在拼。她用她的生命來告訴他,她愛他,重若生命。十九歲、二十歲的年紀,以為用這樣的方式就可以爭取到一些東西。可是,韓九月和何漫山都那麼清晰地知道,如果心中沒有懷有愛意,對方即使酷烈到決絕如斯,所不能給的,依然不能給。

  橘子又說了一次:「拼將一生休,你肯不肯要?」

  那麼清晰地,問,你,肯不肯?

  何漫山搖搖頭,說:「橘子,對不起,我不會放棄阿九,永遠都不會。」他的目光堅定,面容堅毅。啊他真像裘.德勞。這樣的男子註定會讓人飛蛾撲火,拿一生來換春宵一刻也是願意的,且毫不猶豫。對陳橘而言,她為而他死的心都有了,並且真的就那麼做了,可他還是不要。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人認命。我們年輕時的那場愛情,的確有奮不顧身的力道的。

  很多年以後,陳橘會如何思量彼時呢?這樣愛過一個人,無力自拔的,有點瘋癲,糾纏,喪失自尊和體面,豁出去,把一切撕得粉碎,讓自己愛的人厭煩,不屑,拂袖離去,弄至山窮水盡的地步,再無迴旋的餘地。

  她決心再賭一把。情之一字,實在難說得很,它橫劃太多,註定容易橫生枝節,不給人篤定的機會。

  那天,韓九月搖晃著手裡的兩張電影票,給何漫山打電話。他的室友說:「漫山不在。」

  韓九月有些疑惑:「不是說好了嗎,他等我的。他去哪裡了?」

  他的一個兄弟說:「哦,他跟……」

  電話那端很吵,韓九月聽到馬上有人打斷他:「他沒說去哪兒了。」

  「他跟誰出去了?」

  他們突然異口同聲地說:「不知道,沒留意。」

  韓九月在學校裡到處找,圖書館、操場、實驗室,直到小花園。這片小花園是他們最喜歡呆的地方。很安詳,很靜謐。仿佛是少年時光,彼此熱烈地相愛,不需要語言。沒有任何的阻隔,沒有怨恨猜疑,只是簡簡單單地愛著,快樂著。

  ——呵,她以為是這樣的。

  可是她看到他們了。他和她。何漫山和陳橘。

  他們坐在草地上,擁抱著,她傷心地哭泣著。暮色蒼茫裡,只隱約看見何漫山的嘴唇在動,可是隔得有點兒遠,韓九月聽不清。

  她悄悄地繞到他們身後,終於可以聽見了。陳橘在哭訴著,有多麼地愛他,而他抱住顫抖的哭泣的她說:「寶寶不哭,我們回家。」

  寶寶不哭,我們回家。我們回家。回家。

  陳橘睜著淚汪汪的大眼睛望著他。何漫山突然飛快地抱住她,近乎狂野地說:「我會娶你的,我會娶你的。」

  韓九月聽到自己心一點點碎掉的聲音。她以為他愛她,可是他抱著別的女孩,給她一生的承諾。他對她說,要她做他的妻子。

  生命真是滑稽得很蒼涼。她和何漫山在這之前,因他不肯給她婚姻的承諾而吵過架。可是眼下,他給了別的女生承諾。

  在橘子為他自殺後的病床前,他那麼清晰地說過,永不放棄韓九月,在她用生命作為注腳的時候,在她哀傷地問「拼將一生休,你肯不肯要」的時候。

  韓九月以為,那就是他給自己的安然。她安心了。

  可事實竟然不是這樣。那好,原諒我的自以為是,原諒我的打擾和癡纏,原諒我。韓九月安靜地走到他們面前。

  橘子正閉著眼睛,她的臉上有淡淡的紅暈,嬌羞的模樣,還有點點的淚痕,神情卻是幸福的。她總是有著無辜而甜美的笑容,看上去很令人憐惜。

  何漫山在親吻她的淚水,重複著:「我會娶你的,我會娶你的。」他的眉,粗黑的,像用蘸著墨的筆,重重描畫過。他的手,骨節粗大,握住她的,有鮮明的對比。

  那些黑色的風啊。

  她會聽他的解釋嗎?那麼心高氣傲的女子,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癡心如劉蓮,仍沉浸在江淮給予她的舊夢裡,那年秋天,陽光明媚,她穿著白裙子,認識了他。之後,一場離別。

  很多年後,他無數次地出現在電視螢幕上,神情嚴肅,語氣威嚴,但劉蓮說,他就像個孩子。

  她甚至幻想,多年以後,能在某個寂寥小鎮找到他,他穿拖鞋,滿臉胡渣,在陽光下眯著眼睛。但她又擔心他真會落魄如斯,如果付出這麼大代價仍不能實現他的野心的話,那將叫他如何自處?

  他的一生都在演戲,假裝殘酷,假裝無所謂,假裝成熟,但事實上,他一直都很天真,不確信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不依附任何人,就有可能有所作為的。他始終在虧欠,對自己,對愛人。

  知道他並不值得期待,可是,第一次碰見的人,不管怎麼樣,就在心底刻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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