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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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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點了點頭,走上樓去洗澡。出來時屋子裡只開了幽幽一盞小燈,照著半屋晦暗。他揭開被子,被上隱隱的香氣,像是花香,又不像花香,更不是熏香的味道。那香氣陌生卻又似熟悉,他將頭埋入枕中,枕上的香氣更淡薄幽遠。他本來已經是精疲力竭,不過片刻就睡著了。這一覺睡得並不十分沉穩,半夜裡矇矓醒來,那香氣若有若無,縈繞在四周,仿佛一直透進骨子裡。暖氣很暖和,他在迷糊的睡意裡突然叫了聲:「素素。」四下裡都是靜靜的,黑暗裡只聽得到他自己的呼吸。他伸出手去,她蜷在床那頭,她睡著時總是像孩子一樣蜷縮著,蜷縮在離他最遠的角落。可是卻摸了個空,連心裡都空了一半。 他想起雷少功說:「明天就好了。」徹骨的寒意湧上來,明天不會好,永遠都不會好了。 這一天是臘月十四,城隍廟會開始的日子。張明殊想著要約素素去逛廟會,偏偏家裡來了許多客人不能走開,幾位表兄弟都拉他打牌,他只得坐下來陪他們。他心不在焉,只聽大表兄問他:「聽說你出錢贊助一個芭蕾舞團,是哪一個?」 他答:「雲氏。」 大表兄卻說:「雲氏倒是有一個極出眾的美人,不知你有沒有見過?」他聽了這話,不知為何耳廓熱辣辣地發燙,支吾了一聲問:「什麼美人?那些跳芭蕾舞的女孩子,個個都是很美的。」大表兄說:「就是前幾個月上演《梁祝》裡的英台,嘖,真是美,比起好些電影明星來都要出色。」 另一位四表兄就笑,「聽聽你這口氣,簡直是垂涎三尺,既然這樣垂涎,為何不去追求她呢?」 大表兄搖著頭說:「這事外人知道的不多,你們知道她是誰的女人?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去覬覦啊。」 張明殊問:「這位小姐是不是姓方?」一面說,一面放下牌,問:「五條你們要不要?」大表兄連忙說:「放下,清一色。」大家推倒了牌算番給錢,嘩啦嘩啦推著麻將牌,四表兄笑著說:「明殊今天手氣背,賭場失意啊,說不準是為著情場得意。聽你那口氣,你和方小姐挺熟?」 張明殊還沒有說話,大表兄卻說:「我說的不是方小姐,我說的是姓任的一位小姐。」 張明殊聽了這一句,直如晴天霹靂一樣,手裡碼牌不由慢了一拍,停在那裡。四表兄依舊嬉皮笑臉地,「你這樣色膽包天的人都稱不敢,我倒想知道這任小姐的來頭。」 大表兄說:「我也是聽我們家老爺子說的——聽說是三公子的禁臠,誰敢去老虎嘴裡奪食?」 四表兄問:「哪個三公子?難道是慕容三公子?」 大表兄說:「除了他還有誰?那任小姐確實生得美,可惜不愛笑,不然,一笑傾國也當真。」 他們兩個講得很熱鬧,不曾留神張明殊的表情。直到他站起來,大表兄才錯愕地問:「你這是怎麼了,一腦門子的汗?」張明殊說:「我頭痛得厲害。」大家看他面如死灰,都說:「定然是受了風寒了,臉色這樣難看,快上去休息一下。」張明殊十分吃力地說:「你們在這裡玩,我去躺一躺。」然後走到樓上去。屋子裡很安靜,聽得到樓下隱約傳來客人的說笑聲,小孩子的嬉鬧聲,麻將牌清脆的落子聲。他心裡像有一柄尖刀在那裡攪著,更似有一隻手,在那裡撕裂著。那種滋味,第一次令他難受得無法控制。他如困獸般在屋子裡兜著圈子,最後終於忍不住,拿了大衣就從後門出去。 他出來不願讓家裡人知道,走到街口才坐了一輛三輪車。一路上思潮起伏,本來每次走這條路,總覺得是漫漫長途,恨不得早一點能夠見到她。今天卻突然害怕起來,害怕這條路太短,害怕表兄所說的竟是事實。他從來不是懦弱的人,可是不知為何這一刻卻懦弱起來,只想著自欺欺人。 那條熟悉的小巷已經在眼前了,他給了車夫一塊錢,遠遠看到她屋外籬笆上還插著那只風車,心裡越發如刀割一樣難過。卻看到她從院子裡出來,並不是獨自一人,她前面一個陌生的男子,雖然穿著西服,看那步伐卻像是軍人的樣子,側身替她打開車門。那車子是一部新款的林肯,她一直低著頭,看不到她是什麼神色。他的胸口宛若被人重重一擊,連五臟六腑都被震碎了一樣,眼睜睜看著那部汽車揚長而去。 十二 素素安靜地看著車窗外,車子穿過繁華的市區,走上了一條僻靜的柏油路,她終於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問:「這是去哪裡?」 來接她的侍從說:「任小姐,到了您就知道了。」 此時路旁的風景極為幽靜。路側都是極高大的楓樹與槭樹,中間夾雜著亭亭如蓋的合歡樹,此時落葉季節已過,只剩下樹冠的枝丫脈絡。想來夏秋之季,這景致定然美不勝收。清淺如玉的河水一直蜿蜒伴隨在路側,嘩嘩的水流在亂石間迴旋飛濺。車子一直走了很久,拐了一個彎,就看到了崗亭,車子停下來接受檢查後才繼續往前。這時路旁都是成片的松林,風過松濤如湧。素素心裡雖有幾分不安,但烏池近郊,想不到竟還有這樣幽雅逸靜的去處。 汽車終於停下來,她下了車,只見樹木掩映著一座極雄偉的宅邸,房子雖然是一幢西式的舊宅,但門窗鐵欄皆是鏤花,十分精緻。侍從官引了她,從側門走進去,向左一轉,只見眼前豁然開闊,一間西洋式的大廳,直如殿堂一樣深遠。天花板上垂下數盞巨大的水晶枝狀吊燈,青銅燈圈上水晶流蘇在風裡微微擺動,四壁懸掛著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油畫,向南一列十餘扇落地長窗,皆垂著三四人高的絲絨落地窗簾,腳下的大理石光可鑒人,這樣又靜又深的大廳,像是博物館一樣令人屏息靜氣。侍從官引著她穿過大廳,又走過一條走廊,卻是一間玻璃屋頂的日光室。時值午後,那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花木扶疏裡,籐椅上的人放下手頭的一本英文雜誌。素素恍若在夢境一樣,下意識低聲叫道:「夫人。」 慕容夫人卻沒有什麼表情,那目光在她身上一繞,旋即說:「任小姐,請坐。」 女僕送上奶茶來,素素不知就裡,慕容夫人說:「我們見過面——任小姐的芭蕾,跳得極美。」素素低聲說:「夫人過譽了。」慕容夫人道:「你這樣冰雪聰明的女孩子,我很喜歡。今天找你來,想必你也明白是為了什麼。」 素素心中疑雲頓起,帶她前來的是慕容清嶧身邊的侍從官,她並不知道是要來見慕容夫人,聽她的口氣淡淡的,猜測不到是什麼事情,只得低聲道:「夫人有話請明說。」 慕容夫人輕輕歎了口氣,說:「老三那孩子,從小脾氣就倔。他認准的事情,連我這做母親的都沒法子。可是這一次,無論如何我不能答應他這樣胡來。」素素靜靜地聽著,只聽她說道:「任小姐,我也並不是嫌棄你,也並非所謂門戶之見,可是我們慕容家的媳婦,一舉一動都是萬眾矚目,老實說,你只怕擔當不了這樣的重任。」 素素震動地抬起頭來,心裡一片迷惘,萬萬想不到慕容夫人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就在此時,女僕走過來在慕容夫人身邊耳語了一句什麼,慕容夫人不動聲色,點了點頭。素素只聽一陣急促的皮鞋聲從走廊那端過來,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她聽出來了,下意識轉過臉去。果然是慕容清嶧,他一進來,叫了一聲:「母親。」那聲音裡倒竟似有幾分急怒交加。她抬起頭來,只見他臉色蒼白,直直地看著慕容夫人。慕容夫人若無其事輕輕笑了一聲,說:「怎麼了?這樣匆忙回家來,為了什麼事?」 慕容清嶧的聲音沉沉的,像暴雨前滾過的悶雷,「母親,您要是做出任何令我傷心的事情,您一定會後悔。」慕容夫人臉色微變,說:「你就這樣對你母親說話?我看你真是失心瘋了,昨天你對我說要娶她,我就知道你是入了魔障。」 慕容清嶧冷冷地說:「我知道你們的法子——你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你若是不怕再失去一個,你們就重蹈覆轍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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