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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結果他領著她去下街吃擔擔麵。他那一身西裝革履,坐在小店裡格外觸目,他卻毫不在意,只辣得連呼過癮,那性子十分豁達開朗。吃完了面,陪著她走回來。冬季裡夜市十分蕭索,只街角幾個小小的攤位,賣餛飩湯圓。一個賣風車的小販,背了架子回家,架子上只剩了插著的三隻風車,在風裡嗚嗚地轉,那聲音倒是很好聽。他看她望了那風車兩眼,馬上說:「等一下。」取了零錢出來,將三隻都買下來遞給她。她終於淺淺一笑,「都買了做什麼?」他說:「我替你想好了,一隻插在籬笆上,遠遠就可以聽到,一隻插在窗臺上,你在屋裡就可以聽到,還有一隻你拿著玩。」

  這樣小孩子的玩具,因為從來沒有人買給她,她拿在手裡倒很高興。一路走回去,風吹著風車嗚嗚地響,只聽他東扯西拉地講著話,她從來不曾見那樣話多的人,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講留學時的趣事,講工廠裡的糗事,講家裡人的事,一直走到她家院子門外,方才打住,還是一臉的意猶未盡,說:「哎呀,這麼快就到了。」又說,「明天你們沒有訓練,我來找你去北城角吃芋艿,保證正宗。」他看著是粗疏的性子,不曾想卻留心昨天她在席間愛吃芋艿。

  第二天他果然又來了,天氣陰了,他毛衣外頭套著格子西服,一進門就說:「今天怕比昨天冷,你不要只穿夾衣。」她昨天是只穿了一件素面夾衣,今天他這樣說,只得取了大衣出來穿上。兩個人還是走著去,路雖然遠,可是有他這樣熱鬧的人一路說著話,也不覺得悶。等走到北城角,差不多整整走了三個鐘頭,穿過大半個城去吃糖芋艿,素素想著,不知不覺就笑了。他正巧抬頭看到了,倒怔住了,半晌才問:「你笑什麼?」

  素素說:「我笑走了這樣遠,只為了吃這個。」他歉疚起來,說:「是我不好,回頭你只怕會腳疼,可是如果坐汽車來,一會就到了,那我就和你說不上幾句話了。」她倒不防他坦白地說出這樣的話來,緩緩垂下頭去。

  他見她的樣子也靜默了好一陣子,才說:「任小姐,我知道自己很唐突,可是你知道我這個人藏不住話,上次見了你的面,我心裡就明白,我夢想中的妻子,就是任小姐。」

  素素心亂如麻,隔了半晌才說:「你是很好的人,只是我配不上你。」

  張明殊早就想到她會這樣說,於是道:「不,我是沒有任何門戶之見的,我的家裡也是很開明的。假如現在說這些太早,只要你肯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證明給你看,我是很真心的。」

  素素只覺得心裡刮過一陣刺痛,那種令人窒息的硬塊又哽在了喉頭。她只是低聲說:「我配不上張先生,請你以後也不必來找我了。」他茫然地看著她,問:「是我太冒失了嗎?」又問,「是嫌棄我提到家裡的情形嗎?」

  無論他說什麼,素素只是搖頭。他只是不信不能挽回,到底並沒有沮喪,說:「那麼,做個普通的朋友總可以的吧。」眼裡幾乎是企求了。素素心裡老大不忍,並沒有點頭,可是也沒有搖頭。

  下午坐三輪車回來,她也確實走不動了。車子到了巷口,她下車和他道別,說:「以後你還是不要來找我了。」他並不答話,將手裡的紙袋遞給她。紙袋裡的糖炒栗子還是溫熱的,她抱著紙袋往家裡走,遠遠看到籬笆上插著的那只風車,嗚嗚地像小孩子在那裡哭。她取鑰匙開門,門卻是虛掩著的,她怕是自己忘記了鎖,屋門也是虛掩著的。她推開門進去,懷中袋子裡的栗子,散發著一點薄薄的熱氣,可是這熱氣瞬間就散發到寒冷空氣裡去了。她抱著紙袋站在那裡,聲音低得像是囈語,「你怎麼在這裡?」

  他問:「你去哪裡了?」

  她沒有留意到巷口有沒有停車,她說:「和朋友出去。」

  他又問:「什麼朋友?」

  栗子堆在胸前,硬硬地硌得人有些氣促,她低下頭,「你沒必要知道。」果然一句話激得他冷笑起來,「我確實沒必要——」
  她沉默著,他也立在那裡不動。天色暗下來,蒼茫的暮色從四處悄然合圍。光線漸漸模糊,他的臉也隱在了暗處。她終於問:「你來有什麼事?」這裡不是他應該來的地方,玉堂金馬的人物,從來是萬眾景仰的榮華富貴、光彩照人的華麗人生。

  他不說話,她反倒像是得了勇氣,說:「你走吧。」他的眼睛裡像是要噴出火來,她心裡反倒安靜下來,只在那裡看著他。他卻轉開臉去,那聲音竟然有幾分乏力,「你說,要和我結婚,我答應你了。」

  她駭異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他那樣子,倒像是要吃人似的,眼裡卻是一種厭惡到極點的神氣,仿佛她是洪水猛獸,又仿佛她是世上最令他憎惡的妖魔,只緊緊地閉著嘴,看著她。

  她極度地恐懼起來,本能地脫口而出:「我不要和你結婚。」

  在黑暗裡也看得到他利如鷹鷙的眼神突然淩厲,連額頭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呼吸聲急促得像是在喘息。他一揚手就給了她一耳光,打得她耳中嗡嗡直響,眼前一黑,差一點向前跌倒,腕上卻一緊,只覺得劇痛入骨,仿佛腕骨要被他捏碎了一般。他的聲音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你夠了沒有?」

  她痛得眼淚也刷刷落下來,他卻一把將她推在牆上,狠狠地吻下去,那力氣仿佛不是要吻她,而是想要殺死她。她一面哭泣一面掙扎,雙手用力捶著他的背,叫他捉住了手腕使不上力,只得向他唇上咬去,他終於吃痛放開她,她瑟瑟發抖,哽咽著縮在牆角。他看著她,像看著一條毒蛇一樣,她不知道他為何這樣恨她,他全身都散發著凜冽的恨意,仿佛屋外尖銳的朔風,冷到徹骨的寒氣。

  他咬牙切齒地說:「你耍我,你不過是耍我。」他卻為她該死的眼淚在心痛!這樣的女人,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而他竟然就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上,讓她戲弄得團團轉。

  她說要結婚,他答應了她,她也不過輕鬆再說一句不要結婚,她根本就是得意,得意看到他這樣輾轉不寧,這樣送上門來讓她耍弄。

  他終於掉頭而去。

  雷少功在車旁踱著步子,見到他出來連忙打開車門。看他臉色不好,不敢多問,自作主張地叫車子回端山去。一進門慕容清嶧拿起煙缸就摜在地上,直摜得那只水晶煙缸粉身碎骨,也不覺得解氣。取了馬鞭在手裡,隨手就向牆上抽去。雷少功見他一鞭接一鞭,狠狠抽得那牆皮不過片刻工夫就花了,露出裡面的青磚來。直抽得粉屑四濺,紛紛揚揚往下落。他卻一鞭重似一鞭,一鞭快似一鞭。只聽到長鞭破空的淩厲風聲,擊在磚上啪啪如悶雷霹靂。他脾氣雖然不好,但雷少功從未見過他這樣生氣,擔心起來,搶上一步抱住他的臂膀,幾乎是語帶哀求了,「三公子,三公子,你要是再這樣,我只能給夫人打電話了。」

  他的手一滯,終於垂下來。鞭子落在地毯上,他額頭上全是汗,面上卻一絲表情也沒有。雷少功擔心地說:「您去洗個澡,睡一覺就好了。」他按在自己汗涔涔的額頭上,嘶啞地說:「我一定是中了魔了。」

  雷少功說:「不要緊,您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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