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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雷少功正巧走進來,笑著說:「三公子,我將蠟燭點上?」他將茶几上的一隻紙盒揭開,竟是一隻蛋糕。她吃了一驚,意外又迷惘地只是看著他。他卻說:「你先出去。」雷少功只得將打火機放下,望了她一眼,走出去帶上門。

  她站在那裡沒有動,他卻將蛋糕盒子拿起來向地上一摜。蛋糕上綴著的櫻桃,落在地毯上紅豔豔的,像是斷了線的珊瑚珠子。她往後退了一步,低聲說:「我不知道你知道今天是我生日。」他冷笑,「看來在你心裡,我根本就不用知道你的生日。」她聲音低一低,再低一低,「你是不用知道。」他問:「你這話什麼意思?」她不做聲,這靜默卻叫他生氣,「你這算什麼意思?我對你還不夠好?」

  好?好的標準也不過是將她當成金絲雀來養,給錢,送珠寶,去洋行裡記帳。他是拿錢來買,她是毫無尊嚴地賣,何謂好?她的唇際浮上悲涼的笑容。和倚門賣笑又有什麼區別?若不是偶然生下孩子,只怕她連賣笑於他的資格都沒有。他確實是另眼看她,這另眼,難道還要叫她感激涕零?

  他見到她眼裡流露出的神氣,不知為何就煩亂起來,冷冷地說:「你還想怎麼樣?」

  她還想怎麼樣?她心灰意懶地垂著頭,說:「我不想要什麼。」他說:「你不想要什麼——你少在這裡和我賭氣。」她說:「我沒有和你賭氣。」他捏住她的手腕,「你口是心非,你到底要什麼?有什麼我還沒讓你滿意?」

  她低聲地說:「我事事都滿意。」聲音卻飄忽乏力。他的手緊緊的,「你不要來這一套,有話你就直說。」她的目光遠遠落在他身後的窗子上,汽水凝結,一條條正順著玻璃往下淌。她的人生,已經全毀了,明天和今天沒有區別,他對她怎麼樣好,也沒有區別。可是他偏偏不放過她,只是逼問:「你還要怎麼樣?」

  她唇角還是掛著那若隱若現的悲涼笑容,「我有什麼資格要求?」他到底叫她這句話氣到了,「我給你,你要房子、要汽車、要錢,我都給你。」

  她輕輕地搖一搖頭,他咄咄逼人地直視她的眼,「你看著我,任何東西,只要你出聲,我馬上給你。」只要,她不要這樣笑,不要這樣瞧著他,那笑容恍惚得像夢魘,叫他心裡又生出那種隱痛來。

  她叫他逼得透不過氣來,他的目光像利劍,直插入她身體裡去。她心一橫,閉上眼睛,她的聲音小小的,輕不可聞,「那麼,我要結婚。」喉中的硬塊哽在那裡,幾乎令人窒息。他既然這樣逼她,她只要他離開她——可是他不肯,她只得這樣說,她這樣的企圖,終於可以叫他卻步了吧。

  果然,他鬆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他的臉色那樣難看,他說:「你要我和你結婚?」

  她幾乎是恐懼了,可是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仍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會怎麼樣說?罵她癡心妄想,還是馬上給一筆錢打發走她,或者說再次大發雷霆?不論怎麼樣,她求仁得仁。

  他的臉色鐵青,看不出來是在想什麼。可是她知道他是在生氣,因為他全身都緊繃著。她終於有些害怕起來,因為他眼裡的神色,竟然像是傷心——她不敢確定,他的樣子令她害怕,她的心裡一片混亂。長痛不如短痛,最可怕的話她已經說出來了,不過是再添上幾分,她說:「我只要這個,你給不了,那麼,我們之間就沒什麼說的了。」

  他的呼吸漸漸凝重,終於爆發出來,一伸手就抓住她的肩,一掌將她推出老遠,「你給我滾!」她踉蹌了幾步,膝蓋撞在沙發上,直痛得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她抓住手袋,轉身出去,只聽他在屋裡叫侍從官。

  你是很好的人,只是我配不上你※※※ 

  她腿上撞青了一大塊,第二天無意間碰在把杆上,痛得輕輕吸了口氣。練了兩個鐘頭,腿越發痛得厲害,只得作罷。因為是年關將近,大家都不由得有三分懶散,下午的練習結束,導演宣佈請客,大家都高高興興去了。去了才知做東的是幾位贊助舞團的商人,好在人多極是熱鬧,說笑吵嚷聲連臺上評彈的說唱歌聲都壓下去了。
  素素坐在角落裡,那一字一字倒聽得真切。她久離家鄉,蘇白已經是記憶裡散亂的野花,這裡一枝,那裡一枝,零落在風裡搖曳。那琵琶聲錚 動聽,像是撥動在心弦上一樣,一餐飯就在恍惚裡過去,及至魚翅上來,方聽身旁有人輕聲問:「任小姐是南方人嗎?」倒將她嚇了一跳,只見原來是牧蘭提到過的那位張先生。她只輕輕說了聲:「是。」那張先生又說:「真是巧,我也是。」就將故鄉風物娓娓道來,他本來口齒極為動人,講起故鄉的風土人情,甚是引人入勝,倒將身旁幾個人都聽住了。素素年幼就隨了舅舅遷居烏池,兒時的記憶早就只剩了模糊的眷戀,因而更是聽得專注。

  吃完了飯大家在包廂裡打牌,素素本來不會這個,就說了先走。那位張先生有心也跟出來,說:「我有車子,送任小姐吧。」素素搖一搖頭,說道:「謝謝了,我搭三輪車回去,也是很近的。」那張先生倒也不勉強,親自替她伸手叫了三輪車,又搶著替她先付了錢。素素心裡過意不去,只得道謝。

  到了第二日,那位張先生又請客,她推說頭痛,就不肯去了。一個人在家裡,也沒有事情做,天氣很冷,她隨手拿了一隻桔子在爐邊烘著,烘出微酸的香氣來,可是並不想吃,無聊之下只得四處看著。到底要過年了,屋子裡的牆因為潮氣,生了許多的黑點,於是她拿麵粉攪了一點糨糊,取了白紙來糊牆。只貼了幾張,聽到外面有人問:「任小姐在家嗎?」她從窗子裡看到正是那位張先生,不防他尋到家裡來,雖然有些不安,但只得開門請他進來。微笑說:「真對不住,我正弄得這屋子裡亂糟糟的。」那張先生看這陣勢,頓時就明白了,馬上卷起袖子,說:「怎麼能讓你一個女孩子家做這種事情。」不由分說搬了凳子來,替她糊上了。

  她推卻不過,只好替他遞著紙,他一邊做事,一邊和她說話。她這才知道他叫張明殊,家裡是辦實業的,他剛剛學成回國不久。她看他的樣子,只怕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更別提做這樣粗重的活了,心裡倒有幾分歉意。等牆紙糊完,差不多天也黑了。他跳下凳子拍拍手,仰起頭來環顧屋子,到底有幾分得意,「這下敞亮多了。」

  素素說:「勞煩了半日,我請你吃飯吧。」張明殊聽在耳中,倒是意外之喜,並不客套,只說:「那行,可是地方得由我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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