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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等到家時,發現小腿腫得厲害,難受極了,偏又這時聽見了電話鈴聲,吉澤咬咬牙,飛奔去接過話筒:「喂,阿聖,抱歉我剛剛才回來——」

  「是……」對方像是被驚得一愣,隨後才遲疑開口,「是吉澤先生家麼?請問吉澤和久郎先生今天是不是還在店裡?……」

  掛下電話,吉澤扶著一邊的椅子坐了下來。身旁的窗戶冰冷,屋裡的暖氣撲過去,積成了厚厚的白霧。圍繞廣場附近擺開的聖誕樹群,眼下依然點得燈火通明,在窗上變成模糊溫暖的黃色浮水印。吉澤情不自禁地拿手指去劃。等回神後,看見玻璃上是一行「Merry

  Christmas,YOSHIZAWA(注:」聖誕快樂,吉澤『)「。

  隨後幾乎是迅速的,字母流下了長長的水漬。如同眼淚。句子糊開了,看不清楚。

  [三]

  算到後來,數位亂了,好象是哪幾天漏記了,隨後就再也對不上。吉澤想想也罷了,進入一月中旬,離新堂搬走三個月有餘,知道這個就夠了,何必拘泥於具體天數。這段時間裡,朋友和她的黃頭髮男友好了又吵吵了又好,忙得不亦樂乎。富士見和櫻丘舉辦過一場交流活動,各自挑了約30名學生去對方學校體驗了一周。吉澤不在其中。人氣歌手的唱片發售,吉澤沒有買,馬戲團最後一場演出,她也沒有去看。而這期間,新堂在做什麼。

  「吉澤,我要去打工,先掛了。」新堂似乎著急時間,沒等吉澤再開口就擱下了電話。一句「打兩份工是不是太累了」的勸告卡在喉嚨,吉澤安慰著自己萬一說了再讓他感覺像個歐巴桑,也就不再失落。

  好象,新堂已經變成了一種聲音,被電話線用金屬和塑膠皮重新包裝,浸潤著新鮮的雪水,從聽筒邊湧出摩擦著空氣。沒法觸碰也沒法儲存。聲音不是一枚葉子或一瓢湖水,經過也是無痕。他總是簡短地說著他的零星點滴,更多時間是作為聽眾。吉澤滔滔不絕時,聽筒裡就充滿了落雪般的雜音,帶著寂靜的寒意。

  她從不認為應該傷心。既然他們沒有分開。

  「吉澤。接下來一個多星期我可能沒法給你電話了。」新堂的語氣很是抱歉。

  「啊——怎麼了?」

  「學校裡事很多,我參加的棒球部要合宿,怕出不來。」

  掛了電話,吉澤舔舔發澀的嘴唇,猛地皺起眉頭。冬天空氣乾燥,不知幾時乾裂了小口子。

  恰逢學校準備了一周後進行聯考,像是要讓人全身心轉移目標。吉澤便天天看書眼睛酸脹。朋友打量她臉色逐漸白下去的臉色大喊「你真是要成績不要命」,吉澤撲過去回擊。兩個女生笑著咯吱成一團。

  她決不要的,是傷心。

  週末的早晨。天依然是又冷又冽。吉澤趕去搶圖書館的位置,早早出發坐在電車末排上。這個時段,車廂近乎全空,儘管有暖氣管,吉澤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靠著車窗,卻只覺得玻璃懾人的涼,只能悻悻地挪回身子。

  連著幾站也沒有乘客上來。終於車到一處,吉澤身邊的位置被人大刺刺地坐下了。她正迷迷糊糊打盹,冷不防被那位突如其來的中年婦女嚇了一跳,隨後才攬過被擠近的包,團在角落打起瞌睡。身邊有人,就不那麼冷了,舒服點。

  不知開了幾時,停車後突然湧上了十幾人。車廂被迅速填滿。聲音跟著膨脹。吉澤揉過眼睛醒來,看去,一色的陌生校服,不知屬於哪個學校的,反正是從沒見過。下一秒,她看見了新堂。

  沒有發現她的新堂聖,正挑著前三排的座位坐下身。靠窗的位置,恰好背對自己。三米,或許兩米,的距離。

  [四]

  新堂穿著全新的深色立領制服。與原本櫻丘的西裝不同,特別普通。

  他又長高了。才三個多月沒見而已。拔節似的。

  瘦了沒。好象瘦了,又好象沒有。突然地想不起他原來的樣子。比對不了。

  他戴起了眼鏡。為什麼戴起眼鏡?近視了?

  吉澤不知道自己梗直了脊背,一直在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的新堂。她只是不住地疑惑著從他耳廓後露出的兩截鏡腿。它們蹭住的黑髮,在頸上乾乾淨淨地告一段落。往下是豎立的衣領,當他低頭時就擦過下頜。寬闊筆直的肩線向兩側傾斜,直到她看不見的地方。

  有時坐在他身邊的人對他說話,他就轉過臉去應著,臉部線條細膩改變。卻是冷淡的禮貌依然。稀薄的晨光透過玻璃染在他的身上。

  看住他。從眼鏡,到頭髮,頸,肩,回到頭髮,頸,眼鏡。再來一次,從眼鏡,到頭髮,頸,肩。完了,再來一次。完了,再來一次。完了,就再來一次。

  吉澤不知道該怎麼看住他。混亂地反復著次序。可即使只有這些片面,她依然盯著不敢移開。她移不開視線。終於在呼吸聲退潮露出昏暗的意識時,她聽見自己咬著牙齒格格發抖的聲音。劇烈到蒙住了耳膜。

  她決不去傷心。她決不在意究竟是多少天,第幾天。第幾天又能如何。她決不去牽掛每次他率先結束的電話。她不計較耶誕節。雖然她十分清楚回頭的那一刻自己希望看見誰。她決不考慮無法聯絡的時間是多久。她很坦然地拒絕了自己作為富士見代表生去往櫻丘的邀請,儘管那以後每每在學校裡看見穿著櫻丘校服的人都會心驚肉跳。她沒有想像過和新堂一起去看不曾存在的獨角獸。因為它不根本不存在。她不會恍恍然想起半年前的夏天,遙遠得如同前世的蒲公英雨,和他溫柔的臉。

  她認為那些都沒必要,既然他們沒有分開。

  「小妹妹,你沒事吧?你哭得很厲害啊!哎喲,看這眼淚流得多嚇人——」

  身邊歐巴桑的喊聲誇張地響起來。吉澤直直地看著新堂隨同他人一起回頭望向自己。

  那是她記憶裡最長的一個慢鏡。

  車窗外飄下了零星的雪花,沿著風的軌跡從他旁邊悠然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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