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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五 玄武

  如果有足夠多的時間,我想終有一日他會愛上我,就像我在夢中對他的不可自拔,但是我們都沒有這個機會。

  總是在打仗,從最北的月翼城到最南端的熙水,我常常站在芸薹之上,眺望那些只聽過名字的地方,在那裡,面對戰火如荼,王和玄武,該是怎樣冰冷的容顏?

  開皇九月,王回京師,但是極少回宮。我沿著長長的宮牆,一步一個淡青色的腳印,到紫宸殿外止步。

  王在裡面。

  他總在裡面,看行軍路線,或者召集將士,行色匆匆。有次深夜,我到紫宸殿外,聽見輕微的呼吸,推門進去,他坐在椅子上,燈火尤在,但是他已經沉沉睡去。

  只有在睡夢中才能看到這樣安然的顏色,就仿佛我夢中的少年,天真不知世事,在幽閉的白塔中朗朗念出那些美麗的傳說。

  傳說裡巫族有巫塔,塔頂有巫鏡,巫鏡中能看到人的前世今生。

  傳說巫族有巫城,巫城裡住了不會巫術的巫族人,世代巫簫都以生命守護這座城市,那是靈界裡最安寧的地方,但是後來,它滅亡了。

  因為巫後曾在巫鏡中看到自己的未來,然後她殺了巫城的守護者巫簫。

  都只是傳說。

  秋風漸冷,修羅宮裡起了謠言,說西線打了敗仗,一潰千里,天族兵臨城下,王已經遞了降書。

  宮女含淚向我拜別,問其緣故,答曰:「若教人知道曾在修羅宮服侍修羅王,必受萬刀之刑。」

  於是隱約知道這千年來修羅族受了怎樣深重的奴役,知道為什麼王會拔劍而起,號天下而令從。

  他是拼了血拼了命要為修羅爭得棲身之地,可是戰爭拼的不僅僅是熱血。

  紫宸殿裡稀稀落落地坐了幾個人,四大護法顏色肅穆——自然,如果不是事態緊急,也絕不會請我前來。

  議政臺上擺了兩份文書,一份是修羅族求和表,一份是帝釋天回書,洋洋數千字,提出和談的條件,有割地賠款,也有要求哪一郡哪一城的修羅重新劃規為天族奴隸,最末一條是要求交出玄武護法,言辭楚楚:「慕甯本天族甯王,奈何為妖女所惑,不復我昔日兒。不殺此女,難解我恨。」

  朱雀護法低聲解釋:「王的母親是天族貴族,王因此被帝釋天收養為兒,在天族深宮長大,受封甯王。」

  「王的母親,是……羽公主麼?」我再一次想起我在魔宮的那些綺夢,是前世還是今生?

  沒有人應我。

  滿座都盯著那份回書,說不出話來——割地賠款,重歸於奴,哪一條都是屈辱,可是哪一條都比不得交出玄武來得嚴重。

  玄武護法是修羅族的信仰。

  青龍護法說:玄武護法身份尊貴,怎麼能交給帝釋天?

  白虎護法繼而道:修羅世代相傳,玄武在則修羅在,玄武亡修羅亡,帝釋天未必就不知道這一點,以交出玄武護法作為條件分明就是刁難。

  朱雀護法最後一個發言,他說王上,交出玄武護法與出賣修羅何異?我們不能答應。

  他們都可以說不答應,王不可以。我坐在他的身邊,看見他微微偏頭,神色堅忍,我忽然意識到,天族大軍壓境,已經輪不到他說這個「不」字。

  原本就不是一個平等的締約。

  於是我搶先道:「何不讓玄武護法自己決定?玄武護法應該知道輕重。」說到「輕重」的時候一頓,然後看到玄武低眉,道:「我去。」

  極輕極輕的兩個字,落地似有千鈞,所有貴族將領都起身,向她行大禮,她端坐不動。

  人魚貫而出。

  本來就空曠的紫宸殿越發空曠,只剩下她一個人坐在那裡,漆黑的衣,漆黑的發,漆黑的眼眸,全身冰寒,就仿佛從地獄歸來。

  「你當真願意去麼?」我問她,她霍地立起:「我不願意!」怒凝於睫,而那神色,是堅毅和果敢的。

  「那麼,當初王在天族,你為什麼要帶他離開?」我巋然不動,冷冷問她。

  她拂袖而去:「那是他的責任,我的宿命。」

  誰是誰的責任,誰又是誰的宿命?

  是夜,簫聲再起,修羅王自睡夢中驚醒,要起身,我按住他,他懇切地看著我,不發一言。

  我低聲道:「王已經做了決定,又何必做此無謂的留戀?」

  王凝視我的面容,很遠的地方傳來水滴的聲音,他說:「你說得對。」眉梢眼角的苦意,而那簫聲裡的曲子一直在唱: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盡。

  但他終於沒有出去。

  我卻在恍惚中起身,出了宮門。玄武仍是一身黑衣,緊緊抓住玉色的簫,仿佛是她生命裡唯一能夠抓住的東西。

  月光照著她流麗的側容,單薄的肩。

  有男子趨近,握她的手:「只要你說不願意,明日我便開了城門,與天族決一死戰。」

  玄武側臉看他,冷笑,然後歎息:「人人都說我狠心絕意,可是如何及得上王,你明知道我說不出那個『不』字,明知道要保存修羅一脈我非去不可,你明知道!」

  聲音漸厲,然而厲聲裡也有很多的歎息。

  我驚覺那男子竟然是修羅王,可是在此時此地,竟又覺得,他應當來見她最後一面,因為明日,她就要被押解去見帝釋天。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她不會再回來了,要回來,也是一付骸骨,而最有可能的是,帝釋天連她的骸骨都不會留下。

  王黯然道:「不,不是這樣的。妃色,如果失去你,便是得了天下,又有什麼值得歡喜。」

  玄武仰面大笑,笑到尾聲,全如嗚咽:「王,你何必騙我,您要的根本就只是天下,小小一個妃色,如何在您心上?」她一向自稱玄武,卻在那一晚不斷提醒他,她叫妃色,她是有名字的,不同于修羅史上任何一個黑衣玉簫的玄武護法,她叫妃色、妃色!

  那神情裡的絕望,像是預知以後種種,不止是離別的悲哀。

  我忽然相信了玄武能預言未來的傳言。

  然而天漸漸就明瞭,我睜眼來,王一直沉沉睡在枕畔,半步都不曾出過宮門,那一場相會,只是幻覺。

  或者在我的心裡,其實也還是希望他去見她最後一面?

  次日全城驚起,送玄武護法出城。她身著白衣,纖塵不染,亭亭如蓮。

  修羅王站在臺階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片刻目眩神迷,他似是想要伸手替她抿上垂落鬢角的一綹長髮,但是手到半空又狠狠收回。他昂首看著遠方的青山,道:「你……去吧。」

  一瞬間心中絞痛,我彎身去,只看到一個背影,漸行漸遠,終沒有回頭。

  風沙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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