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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在菲利浦太太的介紹下,我開始教人繪畫維持生計。我的學生之一,是個十五六歲胖乎乎的雀斑男孩,住在倫敦郊外一棟看上去有點陰森森的古堡裡,聽說家裡跟英國王室有點兒拐彎抹角的沾親帶故。

  所以,他的脾氣也是十足十的皇家氣派,目中無人。放在從前,我一定早就翻臉走人,而現在,我學會了忍。

  但可惜,我的涵養功夫還是不夠。

  一天,他放下畫板,跳到我面前的桌上,兩條腿一蕩一蕩晃悠悠居高臨下地道:「喂——」

  我看了他一眼。一隻巴掌大的小花瓶畫了一個月還沒完,我要是他,早就找塊豆腐狠狠撞死。

  他敲敲桌面,想要引起我的注意,然後,不懷好意地道:「喂,我聽說,八國聯軍裡面就有好多你們中國人,所以,在我們英國人看來,日本人做得實在是太對了!」他十分輕蔑地拖長音,「中國人,C-h-i-n-e-s-e——」

  我的腦子裡微微轟了一聲。我盯著他看,他笑得依然放肆,輕佻。我啪地闔上畫板,唇角同樣輕蔑地往下抿,「有些人,明明笨得出奇,根本就不是學畫的料,偏偏附庸風雅浪費自己跟別人的時間……」我的眼角掃了掃角落裡放著的那些古董,又看了看他漸紅漸白的臉色,極其刻薄地道,「還有些人,天生愛當強盜,自己家裡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又愛虛榮,就跑到別人家裡去搶去偷,」我一字一句地說,「無、恥、之、尤——」

  我不再看他,扔下畫板,頭也不回地甩上門就走。

  我縮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裡,身上披著一件棉衣。這年的倫敦,寒冷的冬季,甚於以往任何一年。

  我已經整整一天沒有吃任何東西了,我沒有力氣站起來,屋裡的暖氣已經停了,因為我沒有錢。

  突然,電話鈴響。

  我有氣無力爬過去接。是亨利的,他開門見山地道:「克莉絲蒂娜,我聽說,你沒有交這學期的學費。」我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他沒有介意我的冷淡,「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交學費。」

  我想也沒想就生硬拒絕道:「不必。」

  他聽了並不生氣,依舊好脾氣地道:「我只是想幫你。」他頓了頓,「克莉絲蒂娜,你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如果你覺得那樣喪失尊嚴而不想欠我的情,不如賣畫給我吧。」他笑了,「你放心,我出的價碼一定會讓你滿意。」

  我沒有做聲。

  片刻之後,他又開口了:「沒關係,你可以考慮一下。」

  沒過多久,我就交清了學費。

  我給母親買了塊環境幽雅的墓地。

  我去歐洲玩了一趟。

  ……

  我從來沒有問過亨利那些畫的去向。他讓我畫什麼,我就畫什麼,按時交畫,收錢,成為我們之間唯一的聯繫。看得出來,他對我的畫很滿意,因為酬勞一直在漲。以至於某一天,我發現我的存款居然夠買下這樣一層樓房。儘管只是舊木樓,儘管地段不算好,儘管房主是個奸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那是何臨甫曾經住過的地方。

  四月初,我去了一趟日本。

  全世界最美的櫻花開在上野。

  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還梳著兩條粗粗的辮子,懵懂不已。而今,我孤身一人來到這裡,櫻花依然開得潮水般絢爛。

  我依依徘徊了很久。

  正準備登機離開日本的時候,我接到亨利的越洋電話,他緊張而語無倫次地道:「克莉絲蒂娜,暫時不要回英國。」他幾乎是大叫著,「千萬記住,暫時不要回來——」

  我還沒來得及問任何一個問題,聲音戛然而止。

  我愕然。

  我沒有聽他的,我還是回到了英國。

  一下飛機,我就被帶到了警察局。到了那裡,我才知道,原來,亨利全家都已經被捕。我終於知道了他們是做什麼的。

  其實,我一直在裝糊塗。

  其實,我已經猜到,他們是掮客,專門從事高仿畫的倒買倒賣並從中牟取暴利。而我,則是這個權益關係鏈中不甚重要卻又不可或缺的一環。

  面對員警或嚴厲或引誘的問話,我沉默不語。

  沒過多久,我就被放了出來。出來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何氏父子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飛赴倫敦,花了大量的精力跟金錢,想盡辦法替我奔波,找律師幫我辯駁,證明我無辜而不知情。

  亨利全家被判重罪,我是唯一的那一個,倖免於難。然而從此,我的檔案裡從此有了一筆不良記錄:涉嫌造假牟取私利。

  那個夜晚,同樣的暴雨如注。我站在屋內,他們站在屋外,隔著一扇門,我聽到何舯坤蒼老的聲音:「若棠,你媽媽已經走了,跟我們回去吧。」他欲言又止了一會兒之後,「我,還有……你哥哥……」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冷冷地截斷他:「二十年來,沒有我,你們過得一樣很好。」

  他不響,過了很久,他的聲音悽楚地道:「若棠……」

  他竟然哭了。

  臨甫回來了。

  我仿佛做夢般,淒然而歡喜。

  他回來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把何伯伯勸走,自己留下來的。我們住到了一起。白天各自去上課,晚上回來,談著笑著一天的趣聞。

  我們絕口不提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過去,現在,還有未來。他一直陪著我,陪我繪畫,陪我外出。

  我夜夜在他的懷裡才能睡著。我緊緊摟著他,不分須臾。我仍在綿長的夢中。我只祈禱夢更長一些。可我知道,夢,實在太易碎了。

  我開始聽到左鄰右舍的閒言碎語和惡意揣測,越來越多,越來越讓人窒息。臨甫像是沒有任何察覺,可是,我感覺得出來,那樣的神色,從小到大,我見過太多了。

  直到有一天,她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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